论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2009-10-17 20:20:44)
标签:
西方诗歌文化 |
分类: 世界诗典 |
智慧的映照——论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张 炽 恒
著名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有这样—段话:“对于任何一个对当代感兴趣的人,对艾略特有一个全面了解是必不可少的。是否喜爱他的诗无关紧要,但必须读他。”①如果不读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便称不上全面了解他。在他的三首长诗中,《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大大改变了英文诗歌的方向,《荒原》震动了英美诗坛,而《四个四重奏》则是一支用文字谱写的沉思曲,是诗人成熟时期的思想结晶,甚至可以说是现代人的沉思所能臻及的最高境界的写照。
这部长诗既无逻辑性,又无叙事性和戏剧性,充满了哲理与感悟,滔滔不绝,可以说是一篇随意之所至的独白。这是该诗形式上的创新之一。这种创新是成功的,因为全诗并未给人一种说教的感觉或沉重的负担。究其原因,便是诗人在诗艺和思想上都已臻于极高的境界,所谓炉火纯青,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吧。有一种说法,认为诗与哲学是不相容的。其实,诗与哲学从不同的道路通往“上帝”。说诗达到了极境,当然包含了诗艺达到极境。但在根本上则是诗人达到了精神的极境。梁宗岱说:“哲学诗底成功者少而抒情诗的造就者多,正因为大多数诗人不能象抒情诗人之捉住情绪底脉博一般捉住智慧底节奏。”②艾略特便是这种成功者中的佼佼者。他成功地用这种“节奏”控制了全诗,使得四首独立成篇的诗,每首诗的五个独立的乐章,浑然一体。
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所意识到的是框架与形式之间的区别③。框架提供了秩序和秩序化的等级而成结构。《四千四重奏》中的框架便是一系列关于移动的意象。说该诗似乎是一篇随意之所至的独白,用“智慧的节奏”来控制,并不是说它没有形式(这—点本文最后将谈到)。“智慧的节奏”是最深一层的结构,“形式”则是最表层的结构,二者都由中间层——框架,即一系列关于移动的意象来提供和支持。具体地说,《四个四重奏》由四首独立成篇的诗组成,每首诗分五个乐章。诗人所探讨的是时间的变化,而在诗中所经历的则是空间的移动。从诺顿到东科克,再到塞尔维吉斯和小吉丁,这些都是诗人感触最深的地方。这种表面的秩序提供了表层的形式,而其内在的秩序则提供了内在结构。后者正是本文所要着重讨论的内容之一。
二
四个四重奏的篇名既是地名,又代表“气、火、水、土”这四个元素。在西方人看来,天地万物由上述四种元素组成。因此,诗人在该诗中所关注的是整个“世界”,包括存在与非存在。他在全诗中渗透了他的宗教观和历史观。全诗的主题是有限与无限的关系。他对时间、生命和永恒的思索是一个现代人的思索,同叫也是一个没有完全抛弃过去的人的思索;而在此意义上,他又超越了现在。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皆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闰却包含在过去里。⑤
仿佛信口说出,却立刻使人感到其中的悟力。这寥寥三行有无限的蕴含,它们至少揭示了两点;共一,时间的共时性。时间只对有限的人来说才有过去、现在与未来,而实际上所有时间同时存在。共二,有限的存在与无限的存在的关系。人生活于现在,即生活于过去与未来;而人既无法把握这一点也无法逃脱这一点。这是人的悲剧所在:人无法在有限中求得无限。这开宗明义的三行,为全诗作好了准备,定下了基调。
时间是一切的根本。一切都在时间中展开。人生活在时间里,历史由时间构成。一切都在产生、变化、消失,都是时间顺序的外化。该诗即围绕时间展开。《烧毁的诺顿》的第一乐章着重探讨了过去对人的影响。对于每一个人,过去的—切,包括希望与现实,皆归结于现在。“脚步声在记忆中回响”,唤醒了对过去的欲念和稍纵即逝的经验的回忆。这些似可把握而不可把握的记忆,是整个人类的记忆,根植于人的心中:“快,鸫鸟说,找它们/在附近……那鸟说:人类/难以接受太多的现实。”当人无法忍受观实时,便会去寻找过去,寻找本原。而实质上,这种对过去的寻找也是对未来的寻找,即对超越生命的生命的寻求,对永恒与无限的寻求,只有在今生已失的情况下才能找到,才能到达那“光明的中心”,时间的静点,有限与无限的交汇之处。
诗人在第一个四重奏中初步涉及了所有将要涉及的题目,但都离出发点不远,也不甚清晰。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是最好的一个。顺便提一句,第四个四重奏《小吉丁》也是非常出色的,它是接近终点的一个。在《烧毁的诺顿》的第三乐章中,诗人叙述了人在时间中的状况和所面临的闲境。在时间中,人变得麻木,处于似是而非的状态之巾,无法确定自身与外界的情形,且没有任何实在的感觉。在这种黑暗中,一切都被剥夺了。“而世界一直/在渴望里,在过去时间与未来时间的/碎石铺成的路上运动。”
三 说《烧毁的诺倾》写得最好,有许多现由。其中之一便是它最深邃,在最感人的同时也最抽象。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诗人切实关心的问题。综上所述,诗人所关心的其实就是:一、人在时间中的困境及其根源;二、救赎和超脱的办法。这些问题都是置于时间中来思索的,是主题的一部分。而《东科克》比《燃烧的诺顿》更切实地探讨了主题。诗人首先借东科克村引发的感慨表达了他对人类历史和人类智慧的看法。开篇之句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后又重复多次,最后一行则是“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这里体现了艾略特的一个思想:一切均在循环之中。这与前述共时性完全一致,而且在第一个四重奏中已露端倪。无所谓结束与开始,开始于结束之时,开始时便已结束。“一座座房屋不断竖起来又倒下去”,一代代人部面临着同样的痛苦,希冀着同样的新生。这便是有限的人在时间中的命运,接着,诗人以质朴的诗句描述了东科克的美丽和他想象中的古老的循环式的田园生活。在这种描述中,诗人由想象而进入精神世界,时空在此瞬间失去了限制。然后便是诗人对智慧的失望。他把人生的全程比作但丁在《神曲·地狱篇》开篇所描述的情形。人对此境遇是无法洞察的。“谦卑是我们能求得的最好的智慧,因为人生所能得到的任何模式的人类智慧都易于受到未来经验的挑战,即便不被证明为假的话。”⑥“我们可以希望的智慧/是谦卑的智慧,谦卑是无穷尽的。”人的智慧在历史面前,在时间面前,在上帝面前,太渺小了。“一座座房屋都沉人海底/一个个舞蹈者都埋入黄土。”
艾略特在后三个四重奏中更具体、更深入地探讨了主题,而且相应的乐章有时有相应的内容。第一、四、五乐章尤其如此。第一乐章往往直接诉诸时间(抽象地或“具体”地——但都是象征地),第三乐章描述人的处境和超脱的可能性等。总之,主题是不断得到发展的。《东科克》的第三乐章便是《燃烧的诺顿》第三乐章的发展。首先,它更具体地描写了人所面临的黑暗,人们的“感觉麻木了,动机丧失了”。“在每张面孔后面,你可以发现心灵越来越空虚。”在黑暗中,人在等待着。须知人所等待的实质上是无限,这里再一次揭示了主题。该乐章还提到,人始终在途中,,不知终点何在。《干躁的塞尔维吉斯》的第三乐章发展了这个观点:“上升的路就是下降的路,向前的路就是向后的路。”生命一旦开始,人便在此岸与彼岸之间,因此,人只有前进。
如何得到超脱的问题,实际上便是怎样求得无限的问题,这是全诗的主题——即有限与无限的关系——中最切实的一部分。在《烧毁的诺顿》中,诗人实际上已经暗示,在有限中求得无限是不可能的。但诗人又给我们看到了一个点,即有限与无限交汇之点,在某些时刻这个点是可以接近的。诗人在该四重奏的最后又指出,爱介于存在与非存在之间,因此爱可以看作接近无限的方式之一。其实,纵观艾略特从《荒原》到《四个四重奏》的历程,可以发观,艾略特在从失望走向爱、虔诚、忍耐和期待。这种精神于无形之中构成了《四个四重奏》的韵律,而—臣它本身即提供了超脱的方式。
诗人曾明确提出谦卑的智慧是唯一的智慧,这其实是就能接近无限的智慧而言。在《东科克》的四、五两个乐章,诗人先是指出了人的精神状态之不可医治,探讨了生命的意义:“不过,也许无得也无失/对我们来说,唯有尝试。”随后,诗人分析了人一生中的变化与寻求。人从青年走向老年,在此过程中增加了对世界的认识,也逐渐认识到世界之不可认识:“我们的年龄越大/世界就越陌生。”人的一生时刻都在流逝之中,而在追溯与冥思的霎那,人可以暂时脱离有限的存在,通过万物与上帝接触。这是人的智慧所能达到的极点。这种瞬间的领悟是接近无限的又一方式。
到了《干躁的塞尔维吉斯》,与前面纵向相应的乐章开始聚拢起来,或者说,主题在进一步开展中得到加强。它在人与世界与命运的关系中探讨了超脱的可能性。首先,自然的法则是人所无法改造的。这条“河”流在人的血液中,“我们心中装的是河,围绕我们四周的是海。”这里的海是时间的具体化的象征。“海有许多许多声音/海有许多许多神”,它是自然的盲目的力量,是历史;是现世、远古和未来三位一体的化身。在海的包围中,我们永远处于“夜半与黎明之间,这时过去成了一场骗局/而未来又不光明,在拂晓以前/时间停止了,时间又无穷尽。”人的一生便处于这样的时刻。然后,诗人诉说了人类需要救赎和解脱的悲哀和期待。尤其第二乐章前六节,极富概括力和暗示力。在漫长的一生中充满了得不到解脱的悲哀,它只有延续,没有终了。人的躯体不过是“一叶缓缓漏水的浮舟”。人劳作,但收获甚微,无奈且无望;最后的悲哀便是“对衰退中的能力/产生无力的自豪和怨恨”;生命与智慧的运动乃是一场“无痛无动的痛苦的运动”。在指出人的这种命运之后,艾略特又一次提到了人生的顿悟,指出人始终在错误地畏惧和希望。这便是生命的本质。时间破坏了人的希望和幻想,但留存了美好的记忆与永存的痛苦。在探讨解脱方式时,诗人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即人由于有限而往往用占卦的方式来测知无限所辖之事。“当国家遭难和迷惑不解时”,这种风气尤盛。虽然徒劳,但人不肯放弃这种可以缓解痛苦的方式。但是,
《干躁的塞尔维吉斯》中对人类困境的描述已达极至,而上述超脱也是极至的超脱,人活着时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虽然这种境界距我们甚远,但是诗人肯定,“由于我们不断努力尝试/我们尚未被挫败。”这里,诗人又一次提到了人只有不断“尝试”、“前进”这样一个看法。
四
确实,艾略特也想显示这种成熟。该诗便是为了宣扬他的历史观和世界观。显然,他在内心是把自己划入“爱、热诚、无私和白我屈从的圣人”之列的。但意识到这一切并不能使我们失去对他的敬意。这首诗正如他的一贯主张,是“非个性化”的。我们听到一个智慧的声音,但是看不见说话的人。每个音节都制造着一种从容沉静的气氛,我们所感觉到的并不是居高临下,而是谦卑、虔诚和机智。艾略特领悟了时间之不可领悟,从而达到了他认为能达到的极境。
《小吉丁》围绕老年与死亡来探讨主题。在人的时间里,这些时刻是特殊的时刻。“仲冬的春天是它自己的季节”,人到老年以后,复活的“春令”使他充满了光辉,“短暂的白天由于霜与火而变得明亮”。这是一种超越生命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有限,“这是春天而不受时间的制约”。在这种情形下,你无论何时去“小吉丁”,都会殊途同归,达到“世界的终点”。“原先的来意”在实现过程中已被冲淡,并发生了变化。“还有一些点也是世界的终点”,这些点其实是同一个点。原先似乎不存在的,现在似乎无处不在了。艾略特认为,“你来这里是为了跪在祈祷已经见效的地方”,通过祈祷,达到与神感应的境界。“祈祷已经见效”,则“救赎”和“拯救”有望了。这里的“祈祷”的含义是很丰富的。在《干躁的塞尔维吉斯》的第二乐章,“祈祷”便是人的悲哀、痛苦与忍耐。这里则更不止于此。应该理解为,人怀着虔诚所经历的一切。这种祈祷到老年时“已经见效”,它能告诉你“死者生前无法言喻的一切”。
在第二乐章,诗人首先总结了前面几个四重奏中提及的几种死亡:空气之死,土之死,水之死,火之死。前面提到过,这里有必要重复一遍:四个四重奏的篇名既是地名,又代表气、水、火、土四种元素,西方人认为,天地万物由上述四种元素组成。因此,艾略特在《小吉丁》中所述的死亡不仅指人,且是天地万物之死。在这毁灭之后,在“水和火嘲弄/我们拒献的牺牲之后”,便是大彻大悟的时刻。诗人借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伦敦遭空袭时的体验,摹仿但丁《神曲》的艺术形式,叙述了死亡肆虐时的感悟。艾略特在路上遇到一个“熟识的复合鬼魂”——叶芝和斯威夫特,它带领他走过炼狱一般的巡逻历程。这个历程是在“空前绝后的时间交叉时刻”,他活着进入了“乌有之境”。因此,这是艾略特“空前绝后”的彻悟之时。他进一步重新认识了生命的本质和诗人的职责。而在死亡的氛围带来深沉的领悟的时刻,道路已完全畅通”。此时可以不管所有的一切,忘却尘世了。
在前几个四重奏中,诗人所总结出的是在尘世得到超脱的可能性(不可能)和接近无限的方式。而在这里,诗人的上述体验则提供了“死亡”带来彻悟的“时刻”。对此,第二乐章作了进一步的探讨。人所依恋的不外是自我、物与他人。而超脱并不是介于依恋和超脱之间的冷漠,它是“爱的扩散,超过了欲望/从过去和未来中超脱也是一样。”这是一个重要的总结。第一个四重奏的第五乐章中诗人曾提到过“爱”,它介于存在与非存在之间,即介于有限与无限之间,而在这里,爱则扩展成了“无限且无欲”的爱。接着,在第四乐章中,诗人对前面提到的得到拯救达到无限的方式作了总结,这是对全诗的一个总结:那便是爱(用玫瑰来象征)与火(象征圣灵的无穷威力)。上帝用爱来维系人类,但爱也给人类带来苦难;而通过爱又能接近无限,当爱与火结合时人便能得到解脱。
“玫瑰与紫杉所经历的过程都相等。”这句诗有双重的含义。其一,玫瑰与紫杉所持续的时间相差很多,但在无限中,所有的有限都相等。领悟了这一点,便把握了永恒。其二,紫杉象征死亡。爱与死经历的过程相等,都是从有限通往无限的过程。因为“有了这种爱和这种召唤声在心间和耳边”,我们便不会停止探索。而“我们探索的终端/将我们起程的地点/我们生平第一次知道的地方。”这是对前面的“开端”与“终点”、“开始”与“结束”等的相互关系在新层次上的重复。这个点,在这儿,正是前面所说的“光明的中心”和“旋转的世界的静点”。它是“时间这个最长河流的源头”。诗人进而指出,那是一种“极其单纯的境界”。那里,有“隐蔽的瀑布声”和“苹果林里孩子们的笑声”。这是一个象征,在第一个四重奏的第一乐章便已出现。这种归宿之处的声音,我们在“过程”中的那些“瞬间”隐约听到,正是这种声音引导了我们。
至此,全诗已臻于完满,达到统一。最后诗人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当烈火和攻瑰合而为一时,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世间万物都全平安无事。
这是个浸透了宗教思想的结沦,至少包含了这样两个思想:其一,总的说来有限的人无法达到无限,只确在今生已失或相当于今生已失的情况下才能超越有限。
至此,可以说,《四个四重奏》“穷尽了时间的运动和意义”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