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诗人也斯自选诗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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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斯, 1948年生，本名梁秉钧，广东新会人。。美国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任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诗集《雷声与蝉鸣》、《游诗》、《诗与摄影》、《形象香港》（City at the End of Time,1992）、《游离的诗》、《博物馆》、《食事地域志》（Foodscape，1997）、《衣想》（Clothink,1998）等多种。

 

 

茶

 

没有一张脸孔

从茶杯里泛上来

只是茶叶杆子竖着

说友人来访

数暖棕色茶上的点点灯光

静默中飘满眼睛

一双双夏夜的星

从天的前门来

又自云的后门去了

彼此相隔了这么多浮泛

 

没有静下来

对饮的一刻

偶然的相见相感

犹似遥远的茶香飘忽

手只独自举起

杯中的影子幌动

茶香中总有苦涩呢

杯底的茉莉瓣

或聚或散成图

 

1973年

（选自诗集：《雷声与蝉鸣》也斯著，香港大姆指半月刊1978年版）

 

 

北角汔车渡海码头

 

寒意深入我们的骨骼

整天在多尘的路上

推开奔驰的窗

只见城市的万木无声

一个下午做许多徒劳的差使

在柏油的街道找寻泥土

 

他的眼睛黑如煤屑

沉默在静静吐烟

对岸轮胎厂的火灾

冒出漫天袅袅

众人的烦躁化为黑云

 

情感节省电力

我们歌唱的白日将一一熄去

亲近海的肌肤

油污上有彩虹

高楼投影在上面

总是摇晃不定

 

沿碎玻璃的痕迹

走一段冷阳的路来到这里

路牌指向锈色的空油罐

只有烟和焦胶的气味

看不见熊熊的火

逼窄的天桥的庇荫下

来自各方的车子在这里待渡

 

1974年1月

（选自诗集：《雷声与蝉鸣》也斯著，香港大姆指半月刊1978年版）

 

 

鸡诗卷

 

初一早晨卖回来早报满版纵横鸡字

鸡年谈鸡鸡同鸭讲鸡啄唔断鸡口

牛后专栏群英鸡咁脚飞上枝头

系咁先唔好走鸡闻鸡起舞鸡手鸭脚

静鸡鸡拜神唔见鸡唔好蚀底发财

立鸡祝各位唔生鸡眼新年得米

 

我昨夜梦见簇簇群鸡低头啄食白米

我问你可是玉衡皇下墜凡间变成

禽鸟？你可是平常不轻易啼叫

叫的时候却又无人可以禁声？

月黑的风雨夜，欲近天晓的时分

我在等你一声叫破千家万户的恶梦

 

（选自诗集：《游离的诗》也斯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家用器皿

 

一张先人留下的椅子

让你一日工作之余坐下休息

你抬着它到处去

与族人围成一圈喝酒

一个葫芦瓜造的杯子

盛着梅子造的酒

醉了就有一截树枝造的枕头

托着你的脑袋

让你安然进入梦乡

 

大的匙羹用来煮菜

小的匙羹用来喝汤

搅拌烫热的食物

在冬天令我们温暖

烟斗有人体的形状

烟丝在身体里燃烧丝丝鸣叫

喷出的烟圈凝成想象的头颅

芳香飘扬在营幕里

她从头上卸下木梳

熨贴着她的头发的木梳

上面有绺绺缠绵

 

摩挲一个葫芦瓜

逐渐在时间里发出光泽

爱抚一截树干

直至那里露出野兽的嘴巴和四肢

吮干净骨头洗擦又晒干

线绞着线编成绳子，石头敲凿

石头，直至它们有心想的样貌

就是这双手捡拾浑噩的材料给予形式

经营家用的器皿承载了家里的人

 

1991年冬在华盛顿博物馆看非洲民俗用品展览有感

（选自诗集：《游离的诗》也斯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缅叶

 

仍愿越过公众轻浅的传播

接触你，我想肯定你还在那里

我们昔日的相识短暂然而甜蜜

不肯定的血缘中尝试认识异同

然后今日烟云遮去叶颠的瞻望

你可看得见我？当白昼光线变换

一个池塘躁动失常、猎鹰疯狂追杀

虫鸣哇噪，谣言统治了向东的水域

暴虐地否定我们昨日迟缓的语言

搜捕一头代罪羔羊，所有的生灵

参与了这一场无故无终的杀戮

 

我在远方回望，看见了

灰茫茫一片烟云笼罩

雷电中造就了新权势的典范

我好似看见你转换颜色，顺应

流行的风向。不，我也不是缅怀

完美的过去的夏日，从来就没有

可在改朝换代之后，悲哀的不是

自己以外的暴君压制了我们

是内心的荏弱与凶暴发动了残杀

我曾以为我们有希望，在土地围上

新的篱笆以前，开拓一亩新的莲池

 

1997年12月作

1999年2月修改

（选自诗集：《东西》也斯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葛巾

 

我识你在二月

牡丹未华的时候

我看着初发的嫩芽

写出了诗句中的未来

 

我与你的相遇是重重惊讶

彷如饮鸩而宽舒，魂飞魄散了

再重活过来，拥抱炽烈的肌肤

烫热的葛紫与玉白令我忘记了今天

 

欢愉的日子我忍不住想知道根源

看见檐高的魅魉疑你是异种的花妖

彼此相爱而相信，猜疑带来更多猜疑

昨天累积的疑虑回到我们之间

 

我看见你的脸孔变了颜色，把我们的爱

带怒掷死在地上，日夜的相爱和期望

刹那化灰。只剩日后堕地处生出紫白的

牡丹，硕大而繁碎一如我们的爱情

 

1999年春·改写自<</span>葛巾>

（选自诗集：《东西》也斯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总统的菜单

 

总统喜欢爽口前菜“福禄寿”

把盛放的昙花摘下烘干伴着鲭鱼

把各方蛮夷进贡来的贡菜凉拌

把所有喧嚣的鸭舌头拔下来卤成一盆

 

在春秋盛年爱吃浓味

现在年纪大了不免清淡一点

比方把煮过的虱目鱼

配上有助肠胃消化的鸟豆

 

像所有高龄的人一样

不适合用食用酱油

就用高汤燉豆鼓带出酱油香味

龙蝦的胆固醇太高了

就用海参代替吧

 

还喜欢鲜美的鱼唇燉花菇

适合老年人慢慢咀嚼

所有坚果都得磨碎蒸烂

用来覆盖冬瓜如朦胧的窗纱

味觉虽较缓慢口感是最重要的

 

愈来愈回归乡土了

喜欢乡下的菜脯和葫芦花干

也能自己用米造米苔目

只是嘴里有时不甘平淡

也来那么的辣它一下

 

1999年7月

（选自诗集：《东西》也斯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