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传·闲情偶寄
(2009-07-09 17: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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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贤,悉为同调。胜我者,我师之,仍不失为起予之高足;类我者,我友之,亦不愧为攻玉之他山。持此为心,遂不觉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
他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经验传给世人,历史没有辜负他的这番好意。三百年过去了,他的传奇、小说等创作,虽仍有其存在的价值,但已不能象当时那样,赢得那么多观众和读者了。而其总结艺术经验的理论著作,却被许多不同学科、不同观点的学术研究者们视为瑰宝。
李渔总结经验的著作,主要是一六七一年(康熙十年)出版的《闲情偶寄》(又叫《笠翁偶集》)。此书包括八部: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词曲部》谈论戏剧的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诨、格局;《演习部》谈论选剧、变调、授曲、教白、脱套;《声容部》中的《习技》,详述教女子读书、写诗、学习歌舞和演奏乐器的方法,都和戏剧有关。后人曾把《词曲》、《演习》两部抽出来,独立印成一书,名《李笠翁曲话》,出过好几种。建国以后,也整理出版过几种。
《曲话》从创作、导演、表演、教习,直到语言、音乐、服装,都一一作了论述,不仅有系统,有理论高度,而且有针对性,重点难点突出,切合实用。这不仅与他潜心地研究过前人的戏曲遗产有关,而且也与他有十分丰富的实践经验分不开。他自己写过几十种传奇,阅读当代名剧不下百余部,还从事改编旧剧和校讎时人新剧的工作。他一生活动于歌舞场中,不知看过多少戏,何况还亲自主持家班女戏七年。
自宋、元、明,迄至清初,几百年间,中国古典戏曲已有丰富的积累,也有一些人对戏曲理论做过探讨。历史要求有人对此进行系统的总结,并为此提供了必要的条件。李渔承担了这一历史任务,并且独创地完成了这一任务。可以说,在中国古典戏曲的发展史上,真正对戏剧艺术的本质和主要特征,对戏剧创作的各种问题,对戏剧表演和导演的各种问题,作了深入研究和系统阐述,并相当深刻地把握到了戏剧艺术特殊规律的,首推李渔。不仅在他之前,无人可以比肩,就是在他之后,也很少有超过他的。清代杨恩寿写《续词余丛话》,民国初年吴梅写《顾曲麈谈》,都大量袭用李渔原话,其他人就不必说了。
现代的戏曲研究者们也都十分推崇《曲话》,说它是中国古典戏曲理论集大成的著作;是中国戏剧美学史上的一块里程碑;其中关于导演的论述,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早的导演学。这些评价毫不过份。李渔在三百年前,确已为祖国争得了一个世界第一!
《闲情偶寄》的其他六部写在谈戏曲理论之后,主要谈娱乐养生之道和美化生活,内容也很丰富。李渔自己对此是很看重的。据说此书新出,一位友人借去看,此人对戏剧理论不感兴趣,此书前面谈的都是这些,按书的顺序翻阅,觉得乏味,把书退还。李渔不觉哈哈大笑,写了一首诗赠给他:
读书不得法,开卷意先阑。
此物同甘蔗,如何不倒餐?
甘蔗根部最甜,《闲情偶寄》对一般读者来说,也是后面这六部更能引起兴趣。这个友人如果跳过前两部去阅读,就不会感到乏味了。
这六部的写法,和一般生活知识读物不同。讲李渔知识,往往结合抒情和说理。他不是着力于现成知识的通俗化,而主要讲自己实践得来的新经验。他希望这类作品对美化人们生活有所帮助,让生活更加丰富多采。他还希望通过草木虫鱼、摄生养性知识的论述,旁引曲譬,有助于规正风俗,警惕人心。
下面从亭园建筑、植树养花、行乐和疗病方面,举些例子。
李渔自称生平有两绝技:辨审音乐和置造亭园。前面说过,早在故乡时他曾建造伊园(伊山别业)。到江宁后,他又建芥子园。晚年回到杭州,又营建他最后的住所——层园。他是著名的建筑设计师,曾引起当时礼部尚书龚鼎孳等的仰慕。
李渔搞建筑,主张一要因地制宜,力戒奢靡;二要不拘成格,一榱一桷必自出心裁。而非常卑视那些“掷盈千累万之资以图园圃”,
李渔还强调建筑要高低适宜,价廉工省。他劝富贵人家造房子不要过于高广,因为房子过大,人反显得小,房舍和人,大小相称才好。他说,处士的房子难免矮小,但屋内清洁,没有污七八糟的东西,倒显得很高广。李渔认为,居室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熳。他说:
李渔性嗜花竹。他说:
丰富的种植经验,浓厚的欣赏兴趣,加上他超群的文采,使其谈论植树养花的文章独具一格。譬如写菊,他说:
菊花之美,则全仗人力,微假天工。艺菊之家……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总无一刻之暇。……若是则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归功于天,使与不费辛勤之牡丹、芍药齐观等视,不几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艺菊之人终岁勤动,而不以胜天之力予之,是但知花好,而昧所从来。炊水忘源,并置汲者于不问,其心安乎?
予尝观老圃之种菊,而慨然于修士之立身与儒者之治业。使能以种菊之无逸者砺其身心,则焉往而不为圣贤?使能以种菊之有恒者攻吾举业,则何虑其不掇青紫?乃士人爱身爱名之心,终不能如老圃之爱菊,奈何!
写菊,侧重写菊农的辛勤和有恒,并以此激励读书人,很有教育意义。
再如写菜花:
菜果至贱之物,花亦卑卑不数之花。无如积至贱至卑者而至盈千累万,则贱者贵而卑者尊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非民之果贵,民之至多至盛为可贵也。园圃种植之花,自数朵以至数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亩,令人一望无际者哉?曰:无之。无则当推菜花为盛矣!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不诚洋洋乎大观也哉?当是时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与游人争路,郊畦之乐,十百园亭,惟菜花之开,是其侯也。
赞美菜花,实则赞美人民群众。“积至贱至卑者而至盈千累万,则贱者贵而卑者尊矣。”李渔这则论花小品,说出了一条十分重要的道理:
怎样享用花卉,李渔也深有考究。例如对兰花,他说:
吾谓芝兰之性,毕竟喜人相俱,毕竟以人闻香气为乐。……然相俱贵乎有情,有情务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则坐芝兰之室,久而愈闻其香。
什么叫“有情”?他说:
兰之初着花时,自应易其坐位,外者内之,远者近之,卑者尊之。人之重兰,非重兰也,重其花也,叶则花之舆从而已矣。居处一定,则当美其供设。书画垆瓶,种种器玩,皆宜森列其旁。但勿焚香,香薰即谢。……若是则位置提防之道得矣。
什么叫“得法”?他说:
法则专为闻香。“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者,以其知入而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则后者之香倍乎前矣。故有兰之室不应久坐,另设无兰者一间,以作退步。时退时进,进多退少,则刻刻有香,虽坐无兰之室,若依倩女之魂。是法也,而情在其中矣。如止有此室,则以门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毕而入,以无意得之者,其香更甚。养花必须“有情而得法”,李渔消受兰香之诀,确有其独到之处。
在《颐养部》中,李渔首先讲的是行乐之法。包括富贵、贫贱者如何行乐,居家、出门如何行乐,一年四季如何行乐,睡坐行立之时、饮谈沐浴之际如何行乐,以及听琴观棋、看花听鸟、浇灌花竹之乐等等。
在谈论行乐时,李渔宣传“退一步”法。他说:
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求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为劳,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如或向前一算,以胜己者相衡,则片刻难安,种种桎梏幽囚之境出矣。
他说自己是天地间第一困人,在忧患中没有死,固然由于手中有一支笔,可以驱除万虑,但如不守定“退一步”法,那笔墨生涯也是能够遭灾惹祸的。他介绍了一种自我警惕的方法:
凡人一生,奇祸大难非特不可遗忘,还宜大书特书,高悬座右。其裨益于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则可知非痛改,视作前车;祸自天来,则可止怨释尤,以弭后患;至于忆苦追烦,引出无穷乐境,则又警心惕目之余事矣。如曰省躬罪己,原属隐情,难使他人共睹,若是则有包含韫籍之法:或止书罹患之年月,而不及其事;或别书隐射之数语,而不露其详;或撰作一联一诗,悬挂起居亲密之处,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
李渔认为,劝富人行乐最难。他们为财富所累,要使他们行乐,先必劝他们分财。不过劝富人分财,同拔山超海一样,难得很。他说:
财多则思运,不运则生息不繁。然不运则已,一运则经营惨淡,坐起不宁,其累有不可胜言者。财多必善防,不防则为盗贼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则已,一防则惊魂四绕,风鹤皆兵,其恐惧觳觫之状,有不堪目击者。且财多必招忌。语云:
他劝富人对贫民“略施小惠”,使贫民对你“歌舞颂扬”,这样你也便能平安快乐了。
贫贱者实行“退一步”法;富贵者则需“略施小惠”,以求贫富相安。这是经历过明末农民大起义和改朝换代的李渔,为当时新王朝建立后长治久安开出的“救世良方”。在此明显地暴露了李渔的时代局限性和阶级局限性。
《颐养部》的最后一节是《疗病》。李渔出身药商家庭,有比较丰富的中医葑知识。但他疗病用药,却不拘于成说。“每患一症,辄自考其致此之由。得其所由,然后治之以方,疗之以药。”他用的方,不拘限于方书所载之方,乃触景生情,就事论事之方;所用的药,也不一定循《本草》所载之药,乃随心所喜,信手拈来之药。他说:
药不执方,医无定格。同一病也,同一药也,尽有治彼不效,治此忽效者。彼是则此非,彼非则此是,必居一于此矣。又有病是此病,药非此药,万无可用之理,或被庸医误投,或为臧获谬取,食之不死,反以回生者。迹是而观,则《本草》所载诸药性,不几大谬不然乎?常见有人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药饵攻之不效,刀圭试之不灵,忽于无心中瞥遇一事,猛见一物,其物并非药饵,其事绝异刀圭,或为喜乐而病消,或为惊慌而疾退。救得命活,即是良医;医得病痊,便称良药。
他在《疗病》这节中,共讲了七类药方,即“本性酷好”、“其人急需”、“一心钟爱”、“一生未见”、“平时契慕”、“素常乐为”和“生平痛恶”。这些看来不能骤信的疗法,都是李渔根据自己或他人的经验总结出来的,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疗法,在一定条件下行之有效。其中包含的科学原理,即使在今天,也值得医学家注意。前面说过杨梅曾治好李渔的病,杨梅就是所谓“本性酷好”之药方。这里再举“素常乐为”之药方一例。他说:
予生无他癖,惟好著书。忧藉以消,怒藉以释,牢骚不平之气藉以铲除。因思诸疾之萌蘖,无不始于七情,我有治情理性之药,彼乌能祟我哉?故于伏枕呻吟之初,即作开卷第一义;能起能坐,则落毫端,不则但存腹稿;迨沉疴将起之日,即新编告竣之时。……总之,御疾之道,贵在能忘。……故授以事,非扰之使困,乃迫之使忘也。
“治情理性”,是上述七类疗法的共同原则;
李渔并不否定方书、《本草》的作用。他说:
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没,俾造物虚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故不得已而著为《闲情偶寄》一书,托之空言,稍舒蓄积。
此书的确也是他的寄情之作。要了解李渔,此书不可不读。
余怀为《闲情偶寄》作序,称赞说:
今李子《偶寄》一书,事在耳目之内,思出风云之表。前人所欲发而未竟发者,李子尽发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尽言之。其言近,其旨远,其取情多而用物闳。漻漻乎,■■乎,汶者读之旷,僿者读之通,悲者读之愉,拙者读之巧,愁者读之忭且舞,病者读之霍然兴。
《闲情偶寄》既然是李渔呕心沥血、寄情抒怀之作,自然也和他本人一样,有其历史和阶级的局限,表现出一些封建落后思想和庸俗低级趣味。但它毕竟是我国美学史、尤其是戏曲美学史上的珍品,瑕不掩瑜。
当年,《闲情偶寄》十分畅销,后来翻印不绝,本世纪初由曹聚仁校订截取其中《词曲部》、《演习部》及《声容部》部分内容,由上海启智书局出版,题名《李笠翁曲话》。一九五九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同样内容仍名《闲情偶寄》。一九八○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有《李笠翁曲话》注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