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词作于杭州
(2016-07-17 14:13:15)西湖波上寒烟翠——
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词写作地点时间的考证
董 平
范仲淹( 988——1052),字希文,其先人系邠州(今陕西彬县)人,晚唐时四世祖范隋迁居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市),官至参知政事,卒谥“文正”。他的词作仅存五首,《苏幕遮·碧云天》是其重要的优秀篇章之一,颇受后世文人的称颂。但这首词的写作年代及地点,在当时史料及《范文正公集》中均无记载,以后的词话和选本,无有只字说明,直至现代的词学研究论文,也无片语涉及,遂成学术研究领域中的一个空白点。由于对这首词的写作年代及地点缺乏准确的考证,对作者写作该词的社会背景、政治及生活环境、思想感情变化的脉络缺乏具体了解,所以对该词的主题思想的辨析,常常聚讼纷纭,见仁见智,莫衷一是。因而探讨这首词的写作年代及地点,便成为正确理解该词思想内容的必要先决条件,又因范词处于对宋词转变的首倡地位,因之,这一工作对于研究宋词的发展,也是必要和有益的。
笔者不揣冒昧,曾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第一、熟读全文,从上阕景物描写中寻找地理环境特征,从而探求出写作地点。
范词《苏幕遮》全文如下: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上阕以写景为主,暗寓怀念之情,寓情于景。因相思而不得见,便流露出惆怅愁怨之情。起首两句写苍穹大地,白云依托蓝天,苍宇浩渺,黄叶遍地,一上一下,交相映衬,一片肃杀萧瑟的秋景,为全词奠定了基调;下面“秋色”三句,便进入对环境的具体描写。作者的视线由大到小,由远及近,从整体到局部,巧妙地运用了一个“连”字,把高天碧空和山色,与近处水面联系在一起,蓝天与山色倒映水中,碧水又衬托蓝天,天光、山色与碧水浑然一体,使水面上凝聚的寒烟薄雾,也泛起一派青翠之色,描写的重点,著力推出一个“波”字,这个“波”字确有必要深究,它是静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波纹”呢?还是奔腾不息的大江涌起的“波涛”?抑或是大海中的“惊涛骇浪”?笔者认为它不可能是后两种,而只能是前一种,因为作者告诉我们“山映斜阳天接水”,他的视线是由近处的水面,渐渐地推向远处,看到了水面之外便是层叠青翠的山峦,山在水波之外,水波在山之内,环山之内的水,自然是静止状态的“湖水”,水波自然是“湖波”了。
作者还告诉我们:在青山之外还有一条接天的“水”,这条一直流向天边的水,与大海汪洋相汇,水连天,天接水,浩淼无涯,这样的“水”自然是“江水”了。这样以作者的视线为线索,由近及远,以山为界,看到了内湖外江,一静一动,显示出造物者的巧妙安排,和锺秀之气的无穷神韵。现将作者在景物描写中所表现出的地形环境特征,归纳为以下公式:
“近湖→环山→靠江→临海”
也就是说《苏幕遮》词是作者在一个具有“近湖→环山→江水→临海”的地理环境特征的州郡写的,按视线的次序,由近及远,由小到大,景物排列的序次不容倒置。
这个公式符合于范仲淹一生所经历的哪个州郡的地形特征?有待于细致查对。我们知道范公一生六十四岁,幼年身世坎坷,壮岁宦海浮沉,统戎御敌,足迹遍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约二十多个州县,以长江为界,可分两大类:
在长江以北的:有养育他的第二故乡——淄州长山(今山东邹平长山镇);有他苦学成材名登黄榜的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市);有任节度推官的集庆军(今安徽亳县);有他为民兴利除害修捍海堰的兴化(今属江苏省);有中岁遭贬的河中府(今山西永济);有任通判的陈州(今河南淮阳);有统兵抗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延州(今陕西延安市);有因与元昊通书而降官的耀州(今陕西耀县);有修筑大顺城保一路平安的庆州(今甘肃庆阳);有统帅四路军马开府之地泾州(今甘肃泾州);又有新政失败之后黜贬之邠州(今陕西彬县);有写下千古名文的邓州(今河南邓县);晚年出仕的青州(今属山东);四进四黜的京城汴京(今河南开封市);以及长辞人间的徐州(今属江苏)等,以上共计十五州县,或有河流,或有湖泊,但都不是青山和绿树绕堤的湖光山色,谈不上“波上寒烟翠”,更不符合“近湖→环山→靠江→临海”的公式。
在长江以南的有他释褐从政的广德军(今安徽广德县)、中年遭贬的萧洒桐庐郡——睦州(浙江建德梅城镇)、疏导太湖水患的故里——苏州、第三次遭贬的饶州(今江西波阳)、为唐代“永贞革新”评论昭雪的润州(今江苏镇江市)、写《清白堂记》的越州(今浙江绍兴)、第四次遭贬的杭州(今属浙江)等。以上七处皆为江南水乡,风光旖旎,可谓佳丽之地,其水光山色,无不泛者“波上寒烟翠”的胜景,然考诸地形特征,睦州、润州有江而无“近湖”;饶州、苏州有湖而无“江水”;广德有青山叠翠之胜,却无通海之“江水”;越州有“近湖”而无“环山”,更无水天相接的“江水”与“大海”;最后只余杭州了。下面对杭州作重点考察:
约与范公同时的重要词作家《乐章集》的主人——柳永,在其《望海潮》词中称赞杭州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写杭州的地形特征,近则是“重湖叠巘清嘉”,远则是“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重湖”是指西湖兼有里湖与外湖,里湖是指靠近市区的东西湖区,外湖是指远离市区的西边湖区。西湖东临市区,只隔一条马路,便可登舟泛湖,所以市民居家便见湖光山色,尽在眼底。范公在官署中,登楼西眺,蓝天白云,碧树沙堤,一览无遗,就连湖面上泛起的阵阵波纹,也会历历在目,这就是“近湖”了。若说“近”,恐怕苏州之于太湖,饶州之于波阳,皆无若杭州之于西湖之近了。“重巘”是指湖外之山而言,西湖北、西、南三面环山,南有南屏山,西有龙井山,西北有飞来峰,北有大小天竺山,不仅临湖有山,且山外又有山,重叠连绵的翠峰把个西子湖围得严严实实的,诗人词客把这种“山外青山”美其名曰“翠屏”,范公诗中有“一水无涯静,群峰满眼春。”(见《寄西湖林处士》)、“湖山早晚逢晴霁,重待寻仙入翠屏。”(见《与友人约访林处士阻雨因寄》),林处士即林逋。“钱塘作守不为轻,况是全家住翠屏。……最爱湖山清绝处,晚来云破雨初停。”(见《依韵和郑宣徽见寄二首》),郑宣徽即郑戬,是范公连襟。这里的“群峰”、“翠屏”都是描写环湖的群山。以上所证即公式中的“近湖→环山”。
再看“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天堑”是指钱塘江,从西湖西越龙井山,穿过九曲十八涧,便是钱塘江大桥,钱塘江东流入杭州湾而归大海,湾口呈喇叭形,向内渐窄狭,海潮倒流,受其地形约束,潮头壁立,波涛汹涌,有万马奔腾之势,成为自然界的一大壮观,每年以农历八月十八日在海宁所见最著,潮差可达八点九米,范公有《和运使舍人观潮》诗二首,其时孙甫为两浙路转运使。其一写海潮声势:“势雄驱岛屿,声怒战貔貅。万叠云才起,千寻练不收。长风方破浪,一气自横秋。高岸惊先裂,群源怯倒流。”其二写海潮生成的原因:“把酒问东溟,潮从何代生?宁非天吐纳,长逐月亏盈。暴怒中秋势,雄豪半夜声。……”东溟即东海,杭州湾东海南端。柳永的“怒涛卷霜雪”,和范公的观潮诗,同写钱塘江海潮,符合公式中的“江水→大海”。归纳杭州的地形特征,完全吻合“近湖→环山→江水→大海”公式,从而证明范仲淹的《苏幕遮》词是写作于杭州。
第二、从叙事的字里行间仔细推敲探求写作年代。
这首词上阕写景,下阕抒情,很少有叙事的字句。但若仔细推敲琢磨,还可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如联系一、二句字的“追”字,就是一个带有叙事成分的字眼,“追”是追随的意思,它表示了作者在此前的一段经历,即人事的变迁和旅地的更换。追“旅思”,即追随著旅途繁荣思绪,从甲地到乙地,再从乙地到丙地。这“旅思”,不外两种,一是游子思乡,旅居外地,饱受羁旅行役之苦,自然产生怀乡之思。另外是宦游之辈,宦海浮沉,遭贬外地,忧谗畏讥,自有前途命运之忧。范仲淹曾经是主持新政的参知政事(副宰相),高爵显宦,是属后一种。那末,范公在此前究竟旅历过哪些州郡呢?据史料记载:因“庆历新政”一触犯大地主、大官僚保守集团的既得利益,他们疯狂地攻击以范公为首的改革派官员,排挤出京。
庆历四年( 1044)六月,公以右谏议大夫资政殿学士参知政事为河东、陕西宣抚使,七月出京。
庆历五年( 1045)正月,公以右谏议大夫资政殿学士参知政事知邠州,兼陕西四路沿边安抚使。八月,因保守派大员章得象的谗陷,罢去参知政事,十一月又罢兼陕西四路沿边安抚使,同月转给事中资政学士移知邓州。
庆历六年( 1046)正月,公在邓州,九月应知岳州滕宗谅之请,在百花书院写下千古名文《岳阳楼记》。公在邓州三年。
皇祐元年( 1049)正月,公移杭州。是月,宋仁宗访问近臣以备边之策,权三司使叶清臣奏陈当今为社稷之固者,莫若范仲淹,又称赞范公谙练军政,意请重用。但由于保守反对派的影响,范公再也没有回朝的时机了。
范公在杭共两年,从皇祐元年至二年,元年与朝廷没有矛盾,据《范文正公全集·年谱》引沈括《梦溪笔谈》记载:
“皇祐二年,吴中大饥,殍殣枕路,是时公领浙西,发粟募民存饷,为术甚备。吴民喜竞渡,好为佛事。乃从民竞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又召诸寺主首,谕以饥岁工价至贱,可大兴土木,于是诸寺工作鼎兴,又新仓廒吏舍,日役千夫。监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公乃自条叙:‘所以宴游兴造,皆欲以有余之财,以惠贫民。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毋虑数万人,荒政之施,莫此为大'。是岁两浙惟杭州安然,民不流徙,皆公之惠也”。最后,沈括赞扬范公这种以工代赈和发展第三产业以游乐恤荒政的措施是“此先王之美泽也!”可是,同一为民的惠政,监司却认为是“不恤荒政”、“伤耗民力”,还要弹劾治罪,可见政敌之陷害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这件事一直延续到秋天,才算平息下来。这对这位先忧后乐,鞠躬尽瘁,身处逆境的爱国志士,无疑又是一次雪上加霜的重大打击。
以上是从“追”字入手,剖析了范文正公在“庆历新政”失败后的一段经历,及在这六、七年间的政治斗争、人事变迁、贬所更迭,以及炎凉世态等等。这样就把叙事的结局,与地理环境特征,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时间和空间交会在杭州,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必然的历史真实。所以从以上分析,再一次证明这首《苏幕遮》是范文正公在“庆历新政”失败后,第四次贬黜京城,于皇祐二年(1050)秋天写于杭州的。
第三、从思想感情入手探索其发展线索,为时间和地点作佐证。
这首词下阕抒发的感情十分强烈,刚开头就达到“黯然消魂”的程度,进入高潮,接着说明这种痛苦难熬的情感,不是新近产生的,而由来已久,一直紧紧地追随着他,像一把无形的巨钳,撕心裂肺地咬住他,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使他无法摆脱,夜夜煎熬着他,无法入睡,除非作个好梦,才能摆脱其纠缠,但是好梦又谈何容易,随便就能得到吗?即使有好梦,但好梦不长,它会昙花一现地消失了,哪能夜夜都会来作伴。既然,好梦不能帮助,只好借助于酒了,可是又有谁能想到,这酒进入愁肠,事与愿违,不仅没有消除愁绪,反而化作相思的泪水,潸然流下。作者用步步紧逼、层层推进的手法,把这种强烈的感情写得一浪高过一浪。这里是高潮,那末,这种情感的产生与发展又在何处?欧阳修在为范公写的《神道碑铭并序》中说:“公少有大节,……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终生便为实现这一伟大抱负而矢志奋斗。景祐间忤宰相而贬饶州,友人梅圣俞作《啄木》诗以赠,劝范仲淹不要像啄木鸟一样,啄了林中虫,招来杀身之祸,不要与贪官污吏作斗争。范仲淹写了一篇《灵乌赋》斩钉截铁地回答:“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表示愿为“道”而献身的精神“万死不辞”。庆历六年九月他在《岳阳楼记》中又作了完备的表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这就是这种忧愁思想感情的发生、发展过程,现在已是年近榆桑的老人了,这种思想感情达到高潮。
曹操《龟虽寿》诗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庚信文章老更成,杜甫晚年诗更工,作为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锐志改革的政治家——范仲淹,晚年对其政治主张,理想信念、人生目标,更会执著、更加坚定强烈的追求,这是其思想情感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任何人不能改变的客观事实,思想情感发展的脉络线索与时间和地点特征完全吻合,三者归结为一点——杭州。最后,必须再一次强调,这三个条件是统一的,是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不可分割地证明: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词是皇祐二年( 1050)秋天,写于杭州的。
董平先生:西安文理学院教授,研究范仲淹三十余年,本文最早发表于《唐都学刊》1988年第一期,后来历时半年的范研长征之路,足迹遍历范公抗敌从政七省十六市县,开展实地调查研究,修订此文又发刊在香港新亚洲出版社2001出版的《范仲淹研究文集之二》。2009年该文又参加在杭师大召开的第三届中国范仲淹囯际学术论坛,入编该届论文集。 董平先生有范研系列著作《伟大的教育家范仲淹》、《范仲淹爱国散文选解》《伟大的思想家范仲淹》、《伟大的爱国志士范仲淹》、《范仲淹的伟大人格》及政治文论,军事文论研究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