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俺在农村当知青,因为表现突出被提拔到农场的小卖部做了营业员。所谓“表现突出”可是俺挑战生理极限卖苦力换来的评价,可谓实至名归呢。当然啦,肯卖苦力的人也还有,可能去小卖部的名额只有一个,几个带队干部一致认为俺比较单纯,没有什么不良动机,于是“一致同意”俺就任小卖部营业员一职。说起来,风里雨里的农田活计,对于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子来说,其苦其累实不堪言,如今提升到营业员的位置上,心里真的觉得甜滋滋的。当然俺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炫耀,盯着这好位子的知青多着呢,尤其是女孩子。
到了小卖部,俺兢兢业业、诚惶诚恐的为全场的知青和附近的贫下中农服务,态度之好、质量之高,可能够得上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张秉贵了。那时十里八乡的贫下中农,特别喜欢光顾俺这小店,有的人甚至半夜三更的来店子里打酒、买“猫耳朵”(湖南的土特产食品)。他们不觉得深夜敲门买东西有什么不妥,只认定小卖店就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天经地义。而俺们几个营业员,也意志高度统一,把为人民服务当做自己神圣的使命。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人多么纯洁和高尚呀。不就做了一个营业员吗,好像得了多大的便宜,于是在心里总觉得欠了所有人的情,必须得用百分百的“优质服务”(现代语言)来回报大家。
话又说回来,做营业员比在农田里是要舒服得多,最起码不用被暴晒,不用遭雨淋了。体力上也不用去挑战极限,不到80斤的体重挑一百几十斤的担子。俺现在常常回想起那年冬天“大战100天”的往事,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里,知青被要求“过革命化的春节”,留下来搞“田园化”,就是把不规整的田地,按照所谓农田机械化的要求,修理成规整的田园化模式。俺不到80斤的个子,每天在大风大雪里挑着百十来斤的大块冻土,一步一挪,艰难至极,俺苦的心里只想哭,却又不能哭。大家都一样苦,大家都在“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额的个天哪,明明苦得要死还要强说“乐”。那种纠结真的是无以言明。俺有幸当上了营业员,摆脱了苦不堪言的田间活儿,梦境里都笑出了声呢,因此上任何人的服务要求,对俺们来说都是应该的。
有了为人民服务的平台,和其他行业打交道的机会也多了,比如供销社卖鱼卖肉卖布的,俺想不混熟都不行,人家也要买俺店里的东西呀,比如肥皂白糖之类的。就在那年的端午节,供销社的一个美眉跑过来神秘地告诉俺,有一点计划外猪肉,可以卖给关系户。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俺也不知自己算不算他们的关系户,就跑去了。那掌刀的师傅还真好,看俺这个“态度特别好的营业员”开口要一点肉,就很慷慨也很精确地割了半斤给俺,把俺感动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拿着不肥不瘦的半斤猪肉,那叫一个满心欢喜哟,俺马上向农场的领导请假回家,准备把好不容易得到的猪肉送回30里以外的城里的家,好让咱爸咱妈节日里高兴一把,让他们说自己的女儿“有用”。于是借了一辆虽然破旧不堪、却还能转起来的自行车,把那宝贝似的猪肉用一个塑料网兜装着挂在车把上,喜滋滋的上路了。这一路踩得飞快,脚底下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不多久就回到了俺家居住的大院。还没进门俺就嚷嚷:妈,我买了一块肉,不肥不瘦正合适呢。全家人都跟在妈的身后出来接见俺,来看俺带回来的猪肉。“肉呢?”妈问。“肉?不在车把上挂着嘛。”俺颇为自得地回答。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一齐说:根本没有什么猪肉。俺傻眼了:车把上只有一只被磨破了的塑料网兜,那块宝贝猪肉的影子都没见到。俺的心好像被人剜了一刀一样难受,几十里迢迢踩回来,就是想让全家人在端午节多吃一点肉呀。美梦破灭了,俺的心流着血,一滴一滴,不肯停止。爸爸妈妈安慰俺,女儿的心意我们懂得的,别难过,以后还会有机会。
那半斤肉,丢在了那条高低不平的马路上,也不知被谁捡走了,俺一直牵挂着。俺当时是个人人夸赞的好营业员,却久久不能对自己因麻痹大意丢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块猪肉而释怀,从这个意义上说,俺真不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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