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春波映南朝
文/赵炎
《北京青年报》4月2日C2版,责编:曹芳
江南春日,总令人梦绕魂牵,想起那个断桥会,那把油纸伞,熏风拂垂柳,有白衣素裳,佳人逶迤,雨中孤舟共渡,其后几多离索。栀子花又将美丽的盛开,人已成各,今已非昨。
白蛇报恩的传说,脍炙千载,各种戏剧、影视剧版本,亦纷然呈现,剧情各有千秋,但反映的世态人心、世道人情,却无不以南宋绍兴年间故事为蓝本,此为冯梦龙定型之功也。
公元1127年,赵构在商丘称帝,是为南宋。四年后的1131年,赵构南逃至绍兴,决心“绍祚中兴”,遂改年号为绍兴元年,后迁“行在”于杭州,取临时安顿之意,故杭州又称临安。许仙的老家钱塘县,归临安府管辖,若果真有许仙其人,以他的青春年少,其时恐怕还未出生。
许仙:南宋半吊子读书人的代表
绍兴共历32年,以绍兴11年之后的二十年最为和平稳定,经济发展,市井繁荣,冯公所写的时代背景,当在此间。若以前十年为背景,苏州、镇江等地,都是抗金前沿及粮草筹办地,到处金戈铁马,百姓流离失所。以许汉文戴罪之身,又怎能夫唱妇随开生药铺安然过自己的小日子?恐怕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了。
柳永说,钱塘自古繁华,这话无疑绝对了些。
想赵构亡命于江湖、避难于海上之际,钱塘亦曾在金人的铁蹄下呻吟,战火烧处,尸横遍野,繁华何在?许仙与姐姐相依为命,父母呢?姐夫在县衙当差,剧中也未交代其父母,这恐非巧合,战后离散家庭之缩影,硝烟味儿约略可闻。许仙大概是生在战火中,长在春风里的一代人。后世精英常站在族群家国层面去理解绍兴合议,批评它丧权辱国、无耻之尤,然和平环境对于百姓的好处,往往被视而不见。
叶童饰演的许仙,是个小秀才,多半悟性不高,成绩太差,其姐很失望,送他去药店学徒,做了店小二;王祖贤、张曼玉联袂的青蛇剧,许仙又成了帅气的教书先生。
有宋一代,读书风甚热,学而优则仕,学而优则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学不优怎么办?从医、从教,松风急雨,破纸窗间,几无第三条路。务农耕?许仙是个小市民,家里没地儿。
南宋半吊子的读书人,何止许仙一个,他们是被时代娇惯了的一代人。
绍兴中后期,通过多年休养生息,鼓励农耕,放宽商贸,使得朝廷岁入剧增,丰年时过亿贯,亦属常见。内有积余,外无消耗,遂花大力气改善民生,如设“慈幼局”收养弃婴,设“安济坊”、“养济院”为穷人看病、养老,市民无生计者,地方给予生活补贴,逢年节庆典,皇家则另给“黄榜钱”、“抢节钱”。
无忧无虑的南宋人,眼前花花世界,梦里都是南柯,剧中出现临安郊外的“爱情公寓”,也就不稀奇了。春宵梦觉绣被里,醒来却是荒丘。周密对此毫不客气的说:“都民素骄”。其后许汉文之子许士林倒是谦逊好学中了状元,让周密的指责失了着落,不是一般的有趣!
白素贞:寄托了书生们的审美理想
断桥无语,望中犹记,那位风华绝代的白素贞。若说许汉文是为南宋而生的,那么,白素贞就是南宋闺阁之典范。白素贞芳名里的“素”字,跟她爱穿白衣服、不浓妆没啥关联。“素”是美德,“贞”是操守,白素贞身上,寄托了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审美理想,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由此我们也要为梦龙公深厚的文史底蕴而喝彩!
千年修炼,心中所念,原是人间一凡妇。她很自觉,全心全意接受当时社会的妇德观念,视自己的角色为“内助”。她不仅小心翼翼不冒犯丈夫和姐姐姐夫(长姐如母,具公婆性质)的特权,譬如中了丈夫之“雄黄酒”的阴谋,却并不在意,还积极谋划家里的生意,包括指使小青去偷库银,让夫家生活得更好、更舒适。
这并不意味着阶级因素压倒或遮蔽了白素贞的“法眼”,南宋人对于好妻子,就是这么要求的。
南宋市井游园习俗颇盛,且不禁女子参与,这也为断桥会提供了历史依据。
“有女初长成,深闺人未识”,在南宋绍兴时期这是不可能的。词人康与之描绘:“花影乱,笑声喧。闹蛾满路,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辛弃疾也有写:“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朱淑真更是以女人的感觉直言不讳:“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西湖畔、苏州城,到处是笑吟吟走来走去的美丽身影。
法海:所作所为基本合乎逻辑
关于和尚法海的形象,定格在老百姓心中,无疑是穷凶极恶、心有挂碍、忌人有笑人无的那种,冤枉他了吗?不冤。老百姓的审美总是偏向美的、弱势的、合乎人伦的一方,这不奇怪,宁拆一座庙,不拆一门亲嘛。可法海交通权贵(梁相国,一说其原型就是秦桧)、为一己私仇而拆散人家恩爱夫妻,水漫金山的悲剧,他难辞其咎,受几句唾骂,想必是应该的。
从历史背景来看,法海的所作所为,也基本合乎逻辑,他是生不逢时啊。
北宋末,道君崇和大观年间,方士居朝随驾,僧尼地位崇高,寺庙道观俱各有产,高僧大德,三清名流,无不与名宦文豪交好,地方行政无涉,徭役赋税全免,俨然地主豪强、一方诸侯。逮至南宋,不知出于何故,朝廷居然开始征收僧道免丁钱了,和尚尼姑的地位随即一落千丈,道士似乎还好一些,赵构或许是看在他老爸好道的份上,有所网开亦未可知。那个卖假药的王道灵,之所以那么嚣张,这或恐是个因素。
法海内心之憋屈,是可以理解的,有所失衡,也是正常的。上不得权贵青眼,常常被呵斥讥刺,下不得信众之心,世道太平,人心乐生,老百姓“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幸福得不得了。长此下去,僧尼岂非要集体失业?再不生出点愁怨悲苦之事,金山寺的香油钱就要断顿了。
他去蛊惑许仙,算他有眼光。陆游曾描写过一位小伙子:“老人倘得食,妻子鸿毛轻”。后一句最适合许仙。断桥山盟犹在,腹中胎儿犹在,而他却独自迷上了敲木鱼。唐婉说得好:“世情薄,人情恶”。想来不免令人郁郁。
多年前曾去过一次杭州,而今再去,也算是断桥二度了,奈何碧波如镜,终不见丽人照影,心思难寄,怆然断续,恍若今朝是南朝。(赵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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