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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吴秋雨
文/汪永生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一则词话,经常被后人引用,俨然成了王国维的“名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删稿》第10则)但是,当初王国维在定稿时,却把这则词话亲自删去了。王国维写了这样一则词话,这是事实;但王国维自己又把它给否了,后人把他扔掉的话,又捡起来成了宝贝,这也是事实。这件事颇值得玩味。
那么,王国维为什么删掉“一切景语皆情语”呢?弄清楚其原因很有必要。
学界共知,王国维曾深受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美学思想影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罗钢先生在论文《本与末——王国维“境界说”与中国古代诗学传统关系的再思考》(《文史哲》2009年第1期)中分析说,王国维的“境界说”即是以叔本华的“直观说”为蓝本、为核心的,叔本华的“直观”可分为“观我”、“观物”两个环节,而王国维也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与之相应。《人间词话》手定稿第三则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有我之境”的写景,与“无我之境”的写景,显然是不能等量齐观的。罗纲教授说:在王国维眼里,对于“无我之境”这种类型的诗歌来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当然是大谬不然的”。
王国维曾说,能写出“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真景物是“不隔”的景物,“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怎样做到写景“不隔”呢?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指出,“必吾人胸中洞然无物而后其观物也深,而其体物也切。即客观的知识实与主观的感情为反比例”。必须做到“胸中洞然无物”,这种“洞然无物”既指泯灭主观意志,也包括被叔本华归属于意志的情感,只有在这种“洞然无物”的条件下,才能做到“观物也深,体物也切”,因为“客观的知识实与主观的情感为反比例”。王国维删掉手稿中那则“著名”词话,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它与自己从叔本华“直观说”移植过来的观点发生了矛盾,产生了冲突。
被王国维归属于“无我之境”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并不是感情为零度的“景语”,也是“情语”,只不过它们与“泪眼问花花不语”等,有情感上的强弱、浓淡、深浅、显隐等区别罢了。周振甫先生为滕咸惠《人间词话新注》所写的序中说,王国维认为“采菊东篱下”等景语,“只是说偏重于写景,在无我之境中还是有我在,只是感情不象有我之境的强烈而已”,用王氏自己的话说是“境多于意”。王氏有段话这样说:“出于观我者,意余于物。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人间词乙稿序》)。看来,王国维自己也认为不能对“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简单化地看待、处理,“景语”一般不能当作单纯的“景语”看,但是,可惜,他还是把自己基本正确的话删掉了!
关于写景与抒情的关系,其实古人已经有很多论述,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明末清初的李渔在《窥词管见》中说:“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李渔这个“情为主”的说法,就很有价值。清代的王夫之也说过:“情景名为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情中景,景中情。”(《夕堂永日绪论》)“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姜斋诗话》),他把情与景联系起来,指出了二者不可分离的关系,并指出了“情”可以“生景”,很有见地。同是景语也应作具体分析,景语与情语肯定也是有区别的,《诗经》中有的诗写景,也可能只有所谓发端定韵的“兴”的作用,与情关系不大;批评家孙绍振先生也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不太完全,严格说应该是“一切景语皆个人独特之情语”;但对于“景”与“情”二者关系,从整体认知和把握上看,王国维的观点,显然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是比较难得的后来在诗词鉴赏中影响力也很大的一个见解。
但是,正如罗纲教授所说,王国维“过于盲目地信任和追随叔本华,因而严重地限制了自己的视野”,以致于把自己的“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句基本正确而有价值的话,当成错误的、没有意义的话删掉了,还好,后人还能从其手稿中看清楚原话,所以留传了下来。王国维曾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转述叔本华的话:“人苟过用其诵读之能力,则直观之能力必因之而衰弱,而自然之光反为书籍之光所掩蔽,且注入他人之思想必压抑自己之思想,久之,他人之思想,遂寄生于自己之精神中,而不能自思一物,故不断之诵读有害于精神必也。”王国维这样的大学问家,虽明知“注入他人之思想必压抑自己之思想”,脑袋却也有成为别人思想跑马场的时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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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吴秋雨
附:
1929年夏,清华国学院停办,该院师生为纪念王国维,募款修造了纪念碑。碑文是陈寅恪教授所撰,语意深长,为一时之杰作。其文曰: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辞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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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吴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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