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童年时代的朋友》,是我小时候最珍爱最难忘的一本读物,作者任大霖。书中的一篇篇故事,《芦鸡》,《戏迷四太婆》,《阿蓝》,《风雨草舍》,《水胡鹭在叫》……真挚淳美,读之入迷,至今难忘。若说我对文学的兴趣和向往,算是从那本书开始的吧。
从小学到初中,那本纸页已经泛黄的小书一直是我的珍宝,也常常拿在同学间炫耀。可是忽然有一天,宝贝遗失了,那份痛彻心肺的失落至今隐隐在身。
后来偶然发现,许多旧书都可淘。于是借助淘宝,当年的宝贝果真失而复得。一拿到手上掂量,从封面到内容的确都是原模原样呢!感叹神奇之余,竟是恍如隔世的一般。
水胡鹭在 叫
任大霖
在我们家乡,每到春天,可以听见各种各样 的鸟叫。最古怪的要算是"水胡鹭"了,它的叫声非 常单调,老是"咕噜,咕噜,"一声接一声,尾
音拖得长长的,在春天的田野中传遍,忽远忽近,引 起人们忧郁沉闷的感觉。这简直不是鸟叫,而是一
个不祥的水妖,藏在什么潭底,闷着鼻子在呻吟似 的。
水胡鹭,水胡鹭,你这不祥的孤独的鸟,但 愿你飞开我的家乡,飞到遥远的异地去!每年春天, 你的叫声总要引起我一段沉重的回忆。
我十二岁那年春天,日本侵略者把我的爸爸跟我们隔开了,他在内地教书,我们却在敌人的铁蹄下过活。为了不至于饿死,妈妈叫我到姨夫家里去做客人,实际上,是去"吃白饭
"。
姨夫家离开我家三十里,是在一个靠着运河的幽美小村里,到处是果林和桑园,到处是麦苗和油菜,一个个菱塘和鱼塘,映出片片新绿。百鸟在林间从清晨叫到夜晚。
姨夫和姨妈很喜欢我,不让我干活。我在村里各处蹓跶,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交结的朋友。这儿孩子似乎特别少。
一天,我正在田沟里捉蝌蚪,忽然,附近传来一 阵古怪的声音,“咕噜——,咕噜
——”像一个老头子在叹气,又好象一个孩子在叫嚷。
我想,这是什么人在叫?我听了一 会,好象一个老 人,那声音没变,仍是一声一声单调地响,只是越发象孩子的声音 了。
我知道村子后面是运河。于是我想起,姨妈说过,运河挺深,常淹死人,叫我别去玩水。这时,
那叫声带着哭音了,而且似乎是:"救救我!——救救我!"那么绝叫着。
我扔下所有蝌蚪,拔脚便向那声音的方向跑去。
那还会是什么人呢!当然,那是一个孩子掉在河里了,被水草缠住了,快淹死了,这是用不着多思的!
我一口气跑到运河边上,钻进密密的桑林,站到油菜花中,再一听,那叫声反倒没有了。这可把
我搞迷糊了,那个孩子难道被水冲下去了?
正在这时候,油菜花丛中忽然发出"嚓嚓"的割草声。
我拨开菜叶,从空隙中瞧去,只见一个女孩子正在青草地上割草呢.。
我说:“喂,刚才可是你在这里叫?”
女孩子看看我,把茅刀锋口在头发上擦擦,用手背抹抹额上的汗。她说:“我没有叫。我一声也没响 过。”
我看她的样子也不象叫过,那么是谁在叫呢?
“你可听见有人在叫救命?”我问她,“就在这 一块,叫得挺惨,象是快淹死啦!”
女孩子脸发白了。但是她摇摇头说:“没听见!”
“奇怪啊!”我不觉叫了起来!“他叫嚷得那么响,你却没听见!救救我——,救救我——,那么 叫的!”
女孩子仰起头来想了一想。这时,我发现她 长得挺好看的,特别是她那拿着茅刀站立的姿势,象一枝结实可爱的小树,十分挺拔,十分秀丽
。
她朝我笑了笑说:“来,跟我来听听! ”
她带我 钻出桑树丛和油菜花,来到河岸上 。这儿空旷,远处的声听得清楚。她说:“是不是那声音 ?”
我仔 细听时,果然,刚才那叫声还在,不过离这儿挺远,似乎在运河对岸的芦苇丛中。
我说那就是刚才我听到的声音。小姑娘不觉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说:“那不是人在叫。那根本不 是人,而是一种鸟呀!那是水胡鹭在叫:你怎么不
知道?”
我脸红了。我告诉她,我到这儿来才几天,所以不知道那是水胡鹭在叫。我还说,这样的鸟我从来没见过,我想去捉一只,我问她愿不愿意领我一赶起去捉。
小姑娘摇摇头。她说水胡鹭是一种古怪的鸟,它整天躲在水里,怎么也找不着的。再说,她也没有空闲, 她要割羊草。说完,
她就弯腰割起来。
我觉得这小姑娘虽然有些严肃, 可是还可爱,跟她 在一起比独个儿捉 蝌蚪好。我回去拿 了箩和茅刀,也来
割羊草。刚动手,刀口就碰在脚背上,削去了一块皮,血流了出来,疼得我捧住脚,坐倒在地上,一面用嘴巴向伤口吹气。小姑娘说:“吹气有什么用?你別动,我来给你医。”她摘了一片什么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把它贴
在我的伤口上。血马上不出了,过了一会,也不痛 了。
我于是又割起来。
小姑娘说:“嗳,你割羊草怎么直砍下去的?你是在掘地吗?喏,把刀拿平,这样下去,这样,这样。"
她拿起刀,"嚓嚓"几下,野草被刀连根削断,一棵棵完整地落到了她的箩里。我回头看看自己箩里的野草,被刀砍得粉碎,只剩一瓣瓣叶子。
很快,她的箩就满了。接着,我的箩也满了,因为她割满了自己的箩就来帮我割。她专心一意地割,不说一句话,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几绺头发落到额上,也不去理一理。她的眉毛微微蹙着,伴着细巧的鼻子,显得很漂亮。可是我不敢多看她,我怎么好意思让她出力,自己反倒偷闲呢!
割完了,她把茅刀向箩里一插,把箩索在肩上一套,说:“走,回去。”
我们一起回到村里。在路上,她仍然很少说话。不过我知道她州阿芦,住在村东的八卦墙门里。
第二天,阿芦来约我了,说:“你今天还去割吗?”
我很高兴地跟她走了,又到了运河边的那块空地。还是默默地工作,默默地回家。但这比独个儿 打发日子好得多。
表哥问我,喜欢这新朋友不?我说,我很喜欢她,可是有些怕她,她不爱说话。
表哥笑着说,用不着怕她,她是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只不过,她的担子太重了,十二岁的孩子,要管
一家的杂事,洗衣、烧饭,什么都是她的工作。她割羊草就是为了羊草,可不象别的孩子那样,一边割,
一边玩。她每天起码得割五箩草呢。
没有等多久,阿芦就跟我好了。
起先,她打听我的身世。我把一切告诉了她,一
点也没隐瞒,因为我讲得真诚,她跟我更亲近了;我们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除了她做家务事的时候。
她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喜欢玩。她喜欢用草花和映山红编成花圈,戴在自己头上,有时也戴到我的头 上。她喜欢爬到桑树上去摘桑子,她摘的桑子总是最
大最甜的。只是因为她有干不完的活,她才急匆匆 地来去,闭紧嘴巴工作。
我知道她家很有钱,是村里唯一的一家地主。家里只有她和妈妈、弟弟。
一次,我问她:“你们家不是很有钱吗?你干嘛这样拚命干活?”
她没有回答,半晌才喃喃地说:“妈妈……”
“你的妈妈对你很凶吗?”
她不响,我看见泪花在她的眼里闪动。
妈妈,妈妈,世界上有多少个善定的妈妈!她们 的温柔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更多。在晴朗的晚上 我喜欢凝望夜空,想象哪两颗靠近的星星是我的妈
妈的眼睛 。
我不愿意老在姨夫家里吃白饭,这比什么都 难堪!可是,为了不让妈妈增添忧愁,连这种难堪我也愿意忍 受。
但阿芦有一个凶恶的妈妈。——这也许是她的不幸的根源 吧!
阿芦的妈妈,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婆,我看见地整天坐在廊前糊纸锭。她的嘴唇不停地颤动。老在念一句经咒,眼里凝着恶意的 光。
在她的身旁,永远放一根粗木棒。她用这根木棒来吓退闯到门里来的鸡群;她也用这根木棒 来吓醒瞌睡的小儿子。
阿芦的弟弟,脸色黄黄的,浮肿的,整天精神萎靡地坐在小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天空,一刻不停地用手指摇撼自己的门牙。
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瞌睡 了。这时,他妈妈就用那根粗木棒敲着地上,喊道:“嗬——嗳,嗬——暧!”
这样他吓醒了,于是又用手指来摇撼牙齿。
她也用这根粗木棒来督促阿芦。譬如说,到了该煮饭的时候了,她用棒敲地,叫道:“阿芦——!淘米去!”
如果阿芦回去得迟了一步,那木棒就敲在阿 芦的脚骨上或者背上 。
敲过,骂过,她立刻又喃喃地念起经咒。
——这就是阿芦的妈妈!世界上除了善良的妈妈,竟还有这样可怕的妈妈!这是多么古怪的事呵 !
可是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
这一天,天气陡的转暖。我们割完羊草,两人 都脱得只穿单衣了。这时,我发现阿芦的脖子下面
靠近肩膀处有一条红肿的伤痕。同时,我还发觉她的一只耳朵也肿起来了。不用问,这又是她妈妈干的 。
我说:“阿芦,你的妈妈真是最坏的妈妈!”
不料,阿芦的眉头紧蹙起来,涨红脸说:“瞎说 !你又没见过我的妈妈!”
“怎么我没见过!整天在那里咒人,整天在那里吓人的,不就是吗!”
“那不是我的妈妈!她根本不是妈妈, 她没生过孩子!”阿芦几乎是嚷了起来,眼里充满着泪水。
过了一会,阿芦平静下来,和我并排坐在 河岸上,对我说:“我的妈妈跟你的妈妈一样好,只不过她走了,到杭州做佣人去了。她也许永远不回来
了!”
原来,阿芦的爸爸娶了两个妻子。第二个妻子原本是个佃户的女儿,她生了阿芦和她的弟弟。
六年前,爸爸死了,第一个妻子凶恶的折磨阿芦的妈妈,最后把她赶了出去,从此没回来过。阿芦和弟弟就孤苦地生活下来 。
这可厌的老太婆不是阿芦的妈妈,这使我感 到痛快。而我对阿芦的同情心,却更快增长起来 。我说:“既然你的妈妈在杭州,我知道到杭州
去的路,我们到杭州找你妈妈去!”
阿芦从晶莹的泪光中望着我 。
水胡鹭又叫了,就在我们的近旁,是那么缓 慢又那么忧伤,似乎是失去了女儿的妈妈,在那里
悲叹:“阿芦——,阿芦——,来啊——,来啊——!”水胡鹭的叫声就是这么古怪,你心里想什么,它的声音就会象什么的 。
我们决定:明天一起逃到杭州去,帮她找到妈妈。
第二天,我偷偷地打好了小包裹,还塞进一大把番薯干,准备在路上作干粮。可是我们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因为村里有一伙人到荡口去挑鱼秧,阿芦的妈妈叫她也去。他们清早就出门了。
我心神不定的在村中彷徨,从早晨等到天黑。
掌灯以后,我的表哥才回来,他也是去挑鱼秧的。一看见我就说:“阿芦出事了。在回头路上,她晕倒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走上四十来里路,还要挑半担鱼秧,真作孽!是我把她装在箩里,挑回来的。”
我呆住了,象一段木头。
但是接着来了第二个打击:表哥找衣服,发现了我的小包裹。于是一场审讯。在三个"法官"面前, 我招供出全部计划。
他们没有责罚我,可是告诉我一个比任何责罚还痛苦的事实:阿芦的亲妈妈在五年前就死了。这在全村都知道,只是瞒着阿芦和她的弟弟。
我还能用什么办法去帮助阿芦呢!?
阿芦病得十分重。
我虽然害怕那个干瘦的老太婆,还是去看了她两次。第一次,我在阿芦床前站了一会,还没说一句话,那老太婆就在院子里敲木棒,大声呼喝了,她是在赶鸡,同时在赶我。我只好回来了。
第二次,阿芦已经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只是秀丽的眉毛和细巧的鼻子,还说明这就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就是那个教会我割羊草的好伙伴。
她勉强的抬起半个身子,看着我。深陷下去的眼眶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等我好了,”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我们再逃,我们会找到妈妈的!”
这时她笑了。
我倒宁愿她哭。但是她笑了。我觉得笑比哭更使我难受 。
春天快去了,暮春天气是最令人困倦的。百鸟的叫声已经不象过去那样动听,鱼塘里映出的已不是片片新绿,而是浓绿夹着麦子的金黄。
我不再去割羊草了,整天关在家里,干些无聊的事解闷。我用饭粒钓水缸里的三条鲫鱼。
忽然,我听见后门外面远远的地方有个孩子在叫:“哎哟——,哎哟——!”象呻吟也象呼救。
我吃了一惊。注意听时,那声音好象又远去了些,但还是那么清晰,似乎是阿芦的声音。
可是,阿芦生病还没好呢,她怎么会在野田畈里叫?我继续钓鱼。
“哎哟——,哎哟——!”那悲惨的叫声又在远处响着。一点也不错!这是阿芦!是她妈妈又在打她了吗?
我丢开钓竿,跑到后门。风,夹着田野的湿气扑到身上。天是灰蒙蒙,阴沉沉的,低压着绿色的田 野。
“哎哟——,哎哟——!”叫声依旧,这会听得更清楚,就在运河那边,就在我们割羊草的那儿。
我循着声音走去,阿芦的哭叫声就在前面忽远忽近地传来。我想,也许是那个老太婆逼她抱着病来割草?也许是她又想念亲妈妈,跑到河边来哭叫?
我沿着往日走熟的路,走到运河边上。但那里并没有阿芦 。
河水深黑,嘭吧作响,广阔的河面上连只船也没有。面对着运河,我想起了几天前和阿芦一起割草的情形,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凄清。而那叫声,却越去
越远,似乎向着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我突然冷得颤抖了一下,虽然是暮春天气 。
第二天,表哥告诉我:阿芦死了。是昨天下午断气的。
我禁不住流下泪来。
我说:“昨天下午,她哭叫来着,我听见她哭叫着。”
那时我还相信大人们的话,他们说,当小孩子死 的时候,他其实没有死,而是"魂灵"被一个巨人捉去
了,被他塞在腰间的大鱼篓里,带走了。小孩子们在里面挣扎,但很少能挣扎出来的。
昨天,阿芦也是被那巨人带走的吗?她在篓里挣扎,哭叫,她多么不愿意死啊!
表哥说:“别瞎想!人是没有魂灵的;小孩子也
没有魂灵。”
“可是那叫声是清清楚楚的呀!你听,她就是“哎哟——,哎哟——!”地叫,越去越远。”
“哎哟——,哎哟——!每叫一声停很长时间, 是吗?那就是了。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是水胡鹭在叫呀!”
水胡鹭,不是常在叫的吗?可是昨天的声音却不象鸟叫,明明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呀。
表哥领我到田野里。忽然,他说:“听!”在远远的地方,果然昨天的叫声又响了起来,不
过,它不是“哎哟——,哎哟——!”而是"咕噜 ——,咕噜——!”
表哥说:“可不是吗,这就是水胡鹭!春天快去,水胡鹭的叫声越来越悲切了!”
真的,这是水胡鹭在叫。昨天,是我听错了。可 是,阿芦却是真的死了呵!
阿芦就葬在运河旁边,那块长满青草的空地上。现在桑叶已经变老,密密丛丛地掩盖着她的坟。
水胡鹭就在她身旁不住地悲叹,悲叹,……
一九五七年春,上海。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