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传·（明）王世贞

 

 

余读太史公叙致九流[1]，顾独不及文章家言，讵艺乎哉[2]？诵者少其贬黜节义[3]，然至于传田叔、司马相如[4]，抑何其详亹厌志也[5]？范詹事为《汉书》[6]，稍稍具列，《独行》《文苑》，称有尚矣夫！

余自燥发时[7]，则知吾吴中有文先生。今夫文先生者，即无论田畯妇孺裔夷[8]，至“文先生”啧啧不离口，然要间以其翰墨得之。而学士大夫自诡能知文先生，则谓文先生负大节，笃行君子，其经纬足以自表见[9]。而惜其掩于艺。夫艺诚无所重文先生，然文先生能独废艺哉？造物柄者不以星辰之贵而薄雨露，卒亦不以百合之用而绝百卉，盖兼所重也。

文先生者，初名璧，字徵明。寻以字行，更字徵仲。其先蜀人也，徙庐陵[10]，再徙衡[11]，为衡人。至元有俊卿者，以都元帅佩金虎符，镇武昌[12]。次子定聪，为散骑舍人。定聪次子惠，为吴赘[13]，遂为吴人。惠子洪，为涞水教谕[14]。教谕子温州守林则[15]，先生父也。先生生而外椎[16]，八九岁语犹不甚了了，或疑其不慧，温州公独异之曰：“儿幸晚成，无害也。”

先生既长，就外塾，颖异挺发，日记数百千言。尝从温州公官于滁[17]，以文贽庄?郎中[18]，庄公读而奇之，为诗以赠。然先生得其绪于门人[19]，往往舍下学而谈上达[20]，因绝口不提庄氏学。归为邑诸生，文日益进。年十六，而温州公以病报，先生为废食挟医而驰，至则殁三日矣。恸哭且绝，久之乃苏。郡寮合数百金为温州公赙[21]，先生固谢不受曰：“劳苦诸君，孤不欲以生污逝者。”其郡吏士谓温州公死廉而先生为能子，因修故却金亭以配前守何文渊，而纪其事。

先生服除，益自奋励，下帷读，恒至丙夜不休[22]。于文师故吴少宰宽[23]，于书师故李太仆应祯[24]，于画师故沈周先生[25]，感自愧叹，以为不如也。吴中文士秀异味祝允明、唐寅、徐祯卿日来游，允明精八法，寅善丹青，祯卿诗翻奕奕有建安风。其人咸跅驰自喜[26]，于曹偶亡所让，独严惮先生，不敢以狎进。先生与之异轨而齐尚，日欢然亡间也。

俞中丞谏者[27]，先生季父中丞公同年也。念先生贫而才先生，欲遗之金，谓曰：“若不苦朝夕耶[28]？”先生曰：“朝夕饘粥具也[29]。”俞公故指先生蓝衫早：“敝乃至此乎？”先生佯为不悟者，曰：“雨暂敝吾衣耳。”俞公竟不忍言遗金事。一日，过先生庐，而门渠沮洳[30]，俞公顾曰：“通此渠，若于堪舆言[31]，当第。”先生谢曰：“公幸无念渠。渠通，当损傍民舍。”异日，俞公自悔曰：“吾欲通文生渠，奈何先言之？我终不能为文生德也。”先生业益精，名日益重。

宁庶人者[32]，浮为慕先生，贻书及金币聘焉。使者及门，而先生辞病亟，卧不起，于金币无所受，亦无所报。人或谓：“王，今天下长者。朱邸，虚其左而待，若不能效枚叔、长卿曳裾乐耶[33]？”先生笑而不答。亡何[34]，宁竟以反败。于是尚书李公充嗣抚吴中[35]，荐先生于朝，而先生亦自以诸生久，次当贡至京，吏部试而贤之，特为请超授翰林待诏[36]。翰林杨先生慎、黄先生佐、吏部薛君蕙名能博精[37]，负一世才，以得下上先生为幸。大司寇式公俊尤重之[38]，间日，辄为具召先生，曰：“坐何可无此君也！”

先生为待诏，可二年[39]，修国史，侍经筵。岁时上尊饩币[40]，所以慰赐甚厚。然居恒邑邑不自得，上疏气归，寝不报[41]。又一年，当满考，先生逡巡弗肯往，再上疏乞归，又不报。亚相张公者[42]，温州公所取士也，用议礼骤贵，风先生主之，先生辞。而上相杨公以召入[43]，先生见独后。杨公亟谓曰：“生不知而父之与我友耶[44]？而后见我？”先生毅然曰：“先君子弃不肖三十馀年，而以一字及者，不肖弗敢忘也，故不知相公之与先君子友也。”竟立弗肯谢。杨公怅然久之，曰：“老悖甚[45]，愧见生，幸宽我。”至是，杨公与张公谋欲迁先生，而先生愈迫欲归，至三上疏，得致仕。御史郑洛请留先生为翰林[46]，重朝论韪之[47]。yishujia.findart.com.cn

先生归，杜门不复与世事，以翰墨自娱。诸造请户外屦常满，然先生所与从请，独书生、故人子属、为姻党而窘者，虽强之，竟日不倦。其他即郡国守相连车骑，富商贾人珍宝填溢于里门外，不能博先生一赫蹏[48]。而先生所最慎者藩邸，其所绝不肯还往者中贵人[49]，曰：“此国家法也。”

前是，周王以古鼎古镜，徽王以金宝缻、他珍货直数百镒贽[50]，使者曰：“王无所求于先生，慕先生耳。盍为一启封？”先生逊谢曰：“王赐也，启之而后辞，不恭。”竟弗启。四夷贡道吴门者望先生里而拜，以不得见先生为恨。然诸所欲请于先生度不可，则为募书生、故人子、姻党，重价购之，以故先生书画遍海内外，往往真不能当赝十二。而环吴之里居者，润泽于先生之手，几四十年。

先生好为诗，传情而发，娟秀妍雅，出入柳柳州、白香山、苏端明诸公[51]。文取达意，时沿欧阳庐陵[52]。书法无所不规，仿欧阳率更、眉山、豫章、海岳[53]，抵掌睥睨[54]，而小楷尤精绝，在山阴父子间[55]。八分入钟太傅室[56]，韩、李而下所不论也[57]。丹青游戏，得象外理，置之赵吴兴、倪元镇、黄子久坐[58]，不知所左右矣。

先生门无杂宾客，故尝授陈道复书[59]，而陆仪部师道归自仪部[60]，委质为弟子。其最善后进者，王吏部谷祥、王太学宠、秀才彭年、周天球[61]。而先生之二子彭、嘉亦名能精其业，时时过从，谈榷艺文，品水石，记耆旧故事，焚香燕坐，萧然若世外。而吴中好事家日相与载酒船，候迎先生湖山间，以得一幸为快。虽孺子亦习知先生名，至市井间强勉为善者，其曹亦戏之曰：“汝岂亦文某耶？”

先生事其兄奎恭甚，内行尤淳，固与吴夫人相庄白首也。生平无二色，足无狭邪。履贫而好施，周人之急甚于己，见以为峻洁自表，而待人温然，无少长、无敢慢。至九十犹矍铄不衰，海内习文先生名久，几以为异代，而怪其在，谓为仙且不死。己未[62]，为御史严杰母书墓志已，掷笔而逝，翛然若蜕者。诸生奔讣上其事，台使者祀先生于学宫。先生诗文集若干卷，有《甫田集》行于世。丈夫子三人，彭为国子博士，嘉为吉水训导，台先卒。诸孙、曾中，多贤者。

王世贞曰：吴中人于诗述徐祯卿，书述祝允明，画则唐寅伯虎。彼自以专技精诣哉，则皆文先生友也，而皆用前死[63]，故不能当文先生。人不可以无年，信乎！文先生盖兼之也。先生晚而吴中人以朱恭肃公希周并称[64]，夫朱公者，恂恂不见长人也[65]，何以得此声先生哉？亦可思矣！余向者东还时，一再侍文先生，然不能以貌尽先生。而今可十五载，度所取天下士，折衷无如文先生者，乃大悔。与先生子彭及孙元发撰次其遗事。

注释：

[1]九流：指战国时儒、道、法、墨、阴阳、名、杂、纵横、农九个学术流派。

[2]讵：岂。

[3]诵者：传述者，指班固等人。

[4]田叔：赵隆城人，廉直任侠。

[5]详亹（wěi）：极详尽。亹，勤勉。

[6]范詹事：指范晔，曾官太子詹事。《汉书》：此指《后汉书》。

[7]燥发时：指儿时。

[8]田峻：泛指农民。裔（yì）夷：边远的夷人。

[9]表见：表现。

[10]庐陵：今江西吉安。

[11]衡：当指衡山，今属湖南。

[12]武昌：今属湖北武汉。

[13]赘：上门女婿。

[14]涞水：今河北涞水。

[15]温州：治所在永嘉县（今浙江温州）。

[16]外椎：迟钝。

[17]滁：滁州，治所在青流县（今安徽滁县）。

[18]文贽：意为送文章请教。贽，古时初次拜见尊长时执以为礼的物品。庄?（chǎng）：字孔旸，明江浦人，成化进士，平生多谈象学。

[19]绪：特指道统。

[20]上达：上进，高深的学习。

[21]寮：通“僚”。赙（fù）：助丧的钱财。

[22]丙夜：三更。

[23]吴少宰宽：吴宽，字原博，号[夸奄]庵，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成化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作诗文有典则，兼工书法。少宰，吏部侍郎。吴宽曾任此职。

[24]李太仆应祯：李应祯，字贞伯，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景泰进士。曾官太少卿。善文词，颇负时誉。

[25]沈周：字启南，号石田，义号自石翁，工画，为“明四家”之一。

[26]跅（tuò）驰：放荡。

[27]俞中丞谏：俞谏，字良佐，桐庐（今属浙江）人，弘治进士。

[28]若：你。

[29]饘（zhān）：厚粥。

[30]沮洳：低湿。

[31]堪舆：风水。

[32]宁庶人：指宁王朱宸濠。

[33]枚叔：枚乘。长卿：司马相如。二人俱为汉武帝文学侍臣。曳裾：指奔走权门。

[34]亡何：不久。

[35]李公充嗣：李充嗣，字士修，内江（今属四川）人，成化进士。

[36]翰林待诏：官名，本负责四方表疏相鉴、文章应和等事，明时地位已下降。

[37]杨先生慎：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今四川成都）人。正德状元。黄先生佐：黄佐，字才伯，香山（今广东中山）人，嘉靖进士。薛君蕙：薛蕙，字君采，亳州（今属安徽）人。正德进士。

[38]大司寇：即司寇，原掌刑狱纠察之事。后世用为刑部尚书的别称。林公俊：林俊，字待用，莆田（今属福建）人，成化进士。

[39]可：大约。

[40]饩（xì）币：赠送礼物。

[41]寝：扣而不发。

[42]张公：指张璁，字乘用，号罗峰，后赐名孚敬，字茂恭，永嘉（今属浙江）人。正德进士。明世宗欲追崇生父兴献王，张璁迎合帝意，力折廷臣，上疏请改兴献王为皇考。由此骤贵，召为翰林学士，任兵部侍郎，官至华盖殿大学士。

[43]杨公：指杨一清，字应宁，号遂庵，明镇江府丹徒（今属江苏）人。成化进士，官至内阁首辅。

[44]而：你。

[45]老悖：自责之词。

[46]郑洛：字禹秀，安肃（今河北徐水）人，嘉靖进士。

[47]韪：认为正确。

[48]赫蹏（tí）：原指西汉末年流行的一种小幅薄纸，这里比喻片纸只字。

[49]中贵人：指为帝王宠信的内廷宦官。明律规定藩王、宦官不得与外臣交通。

[50]直：通“值”。贽（zhì）：初次见人时所送的礼物，以表敬意。

[51]柳柳州：柳宗元。白香山：白居易。苏端明：苏轼，曾官端明殿翰林侍读学士。

[52]欧阳庐陵：欧阳修。

[53]欧阳率更：欧阳洵，曾官太子率更令。眉山：苏轼。豫章：黄庭坚。海岳：米芾，号海岳外史。

[54]睥睨：斜视，这里意为傲视。

[55]山阴父子：指王羲之、王献之父子。

[56]八分：即八分书，字体似隶书。钟太傅：钟繇。入魏，进太傅。

[57]韩、李：疑为韩择木、李阳冰。

[58]赵吴兴：赵孟頫。倪元镇：倪瓒。黄子久：黄公望。

[59]陈道复：名淳，后以字行，别字复甫，长洲（今江苏苏州）人。诸生。

[60]陆仪部师道：陆师道，字子傅，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嘉靖进士。

[61]王吏部谷祥：王谷祥，字禄之，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嘉靖进士，历吏部员外郎，工书画。王太学宠：王宠，字履仁，以诸生贡太学，工书画，文徵明后为第一。彭年：字孔嘉，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以词翰名。周天球：字公暇，太仓（今属江苏）人，善作兰草，尤善大小篆、古隶、行楷。

[62]己未：嘉靖三十八年（1559）。

[63]用：因。

[64]希周：朱希周，字懋尚，号玉峰，昆山（今属江苏）人。弘治进士，累迁礼部右侍郎，官至南京吏部尚书。

[65]恂恂（xún）：谦恭谨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