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棋道和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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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版画:大随求陀罗尼轮曼荼罗
读完《大日坛城》,觉余音绕耳,韵味无穷。作者徐皓峰,是近年武侠文化的一个后起作家。
我习弈17年,亲近佛法10年,应该算是这部小说的合适读者了。中间多有懈怠,无寸精进,然凭借现在的程度和理解,这本小说可称善为譬喻说法了。
总体看来,小说头尾俱佳,中间一段文脉似嫌凌乱,稍有不足。这年头,有好开头的书不少,但能够善终的,都是珍品了。
毫无疑问,小说的故事框架绝大部分沿袭了棋圣吴清源的生平事迹。吴生逢乱世,一生跌宕起伏而又光彩耀人,其经历本属传奇。但作者将其经历进行提炼和艺术加工,改变吴之生平多在日本展开的事实,有意将故事背景置于中日交战的中国,以显命运无常。而所谓“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面对无常且不可抗拒之国运、时运,棋道和人道都将迸发出更大的光辉。
小说框架基本照搬事实,虽说省了不少事,但也大大限制了作者的创作空间;另一方面,也使小说的重心主要放在对具体人事的佛法观照和阐释上,于此可见作者用心在于用主人公之命运故事来说法,或者也可以说,作者对吴清源的评价是在“道”的框架层面下展开。
借用《法华经》的说法,佛为一大因缘出现于世,就是让众生开、示、悟、入佛之见。吴清源也好,小说的主人公俞上泉也好,皆无实相可得,如果对有留心于“道”者而言,这就是一大因缘。
小说可以直接对应的人物事迹不少,随手举例:
俞上泉——吴清源
素乃——本因坊秀哉
顿木乡拙——濑越宪作
大竹减三——木谷实
前多外骨——前田陈尔(疑似,改动较大)
广泽之柱——藤泽库之助
······
俞上泉与大竹共创新布局、接着双方为第一人位置展开第一次十番棋争夺、包括中间的一些细节(地狱谷温泉、争棋地点镰仓寺、甚至第一局的细节如俞用新布局大竹用旧布局等)都暗合事实。
大竹为争胜心态左右,不敢放手用新布局,而俞于此已展现所谓的“妖魅”棋风(即是后人公认的吴氏飘逸快速、善于转换、虽薄却难以攻击的风格)而将大竹降级,成为第一人。
第二次棋争,素乃的师弟炎净一行,在30年前的本因坊内部争棋中负于素乃痛失掌门之位,遁世修行。这次为名誉出手。
第一局,炎净故意被杀棋,意图引出俞的杀力,成为行棋惯性,让俞在日后对局中以杀对杀,无法发挥其妖魅棋风。
第二局,炎净贴身近战小负。
第三局,炎净屠龙成功。
此时,俞与大竹被派到中国为日军高官下慰问棋(又一处暗合)。从此以后故事背景移至中国。楠山少将因在对局时乱言而被斩杀,松华和尚为之做法事而被中统特务所杀,俞因此刺激着魔,念叨“人间为何是佛境”?(这是贯穿全书的话头)。
俞疯了后,就进入本书的中段,稍显混乱。
俞在治病过程中,遇到形形色色的黑白两道人士,但始终治不了他的病。
俞的病,我以为其实是心病,本质是形而下存在世界与所追求的形而上世界的差距悬殊——包括棋盘之上和棋盘之外的——缺乏合理解释的困惑。
在江湖中,俞遇到了索宝阁——类似吴清源40年代信仰经历中的玺宇教教主。作者基本照抄了吴在玺宇教的经历,包括教主的形象和管理风格、吴的妻子也入教、吴的一个棋迷金主的支持以及一个相扑士的护法等情节。不同之处在于,作者把索宝阁与俞上泉发展出一段感情,并且赋予索给予俞力量加持的作用。这一点其实不太必要。
为夺回棋界第一人的荣誉,日本军界安排广泽之柱与俞下第三次争棋。然此时俞已得病,状态大差,连负三局。但第四局时,俞暴走多日,绝地逢生,意志大爆发,扳回一局,因为疯了的俞虽然棋力下降但求胜意志可能更加强烈(这段情节有点像吴与桥本之战)。广泽受此打击,避战缺席,被降级。
此时,世人仍认为俞之病不可能保持第一人地位,那谁是下一个下争棋的人选呢?
动员大竹,大竹不出,反而以花道蕴含古今,包容成败的思想,激活林不忘出战。
林俞首局,双方强烈杀气对冲,和棋,然后双双高烧病倒。此后俞三胜一负。最后一局,俞局势大差,人近乎癫狂,此时草狗自杀献宝,俞服下良药狗宝竹衣后下出鬼手而逆转。林被降级。
俞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病?为何棋力不减?又为何入邪教?种种疑问。一句“此生若不封离乱,哪得天涯饱看山”道出心境。俞其实是外示病乱而内求突破障碍的求道者。
第五次争棋,出场的是素乃弟子,前多外骨。前多其人,奴性甚重,此次由于良将尽出,只好担当先锋。首局前多优势而不能胜,惊觉面对俞的压力而导致下的棋变形。次局俞看错征子,大败。但吊诡之处在于此时俞的精神状态如强弩之末,僵硬而亢奋,无法调整。幸遇射箭老人,得箭术无靶无我也无敌的指点。如炎净此时的评点,心正便能破法。前多的旧套路就不管用了,其后连负三局被降级。
第六次争棋,日本军部强制自觉棋力尚未成熟的广泽再次出战。广泽要求连下两个十番棋。
第一局,照搬吴与藤泽二次十番棋首局角上双方同时看错死活的情节。在实战双方忘我相对的场合,甚至误算也会传染。人事之外,岂非更有玄奥?
第二局,广泽故意暴露封手,以示大度,一反从前在细节处争执不下,信心不足之弊,试图微妙影响对局心境,最终大胜。
但此后俞连续发力,在广泽擅长的力量上击溃其意志。
广泽要求立即进行第二个十番棋。他其实也知道俞的处境,不管胜负,都难以善终。但如果能在顶峰上多站会儿,就能活得更久些吧。这就是不可抗拒的命运。
第一局,广泽被屠47子大龙。
第二局广泽再败。俞引诱广泽杀其12子后掌握全局。此时军部提出要让俞出意外中止比赛,但素乃作为曾经的棋界霸主,守住棋道底线不予同意。
第三局,广泽慢于做活孤棋而再负。
第四局,广泽厚重行棋但终盘松缓,四败降级。
第七次争棋,是素乃的关门弟子半典雄三。俞先败二局,第三局稳住阵脚,以多年未用的小目开局,“雄踞一方。再挺入中央”,将半典白棋必至高位,最后取胜。
第四局,俞再胜。
第五局,半典主动弃子,俞反弃子更胜一筹,双方下出名局。
第六局,半典仅下至57手,无心恋战。
最后一次争棋,是之前未下完的炎净续战。此前炎净是两负一胜,但俞连续用劫争击败对手。日本段位最高的八段也终于降级。
所有的争棋下完,俞的人生使命也已经完成。因棋而证得大日如来,其实众生都是大日如来,人人皆具佛性,如千灯照射,彼此无碍。“人间即是佛境”。
最终,俞的结局是坦然接受日本人的暗杀。
全书还有一条支线,就是武士西园深造一直认为俞的棋将指引其开启日本武圣宫本武藏的剑道奥秘。但这个谜底的揭开最后过于简单,秘密是同手同脚的自然步法。这个处理应该是失焦了,焦点应该落在俞的棋风上吧,我这样认为的。
幻庵因硕曾经说过,“棋乃命运之艺”。
如太虚法师有诗云:
仰止唯佛陀,完就在人格,
人圆佛即成,是名真现实。
佛境并不是太重视一期生命的生死。时间上有过去现在未来三生,空间上有三千世界,又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俞上泉的一期生命,证得并示现了棋道,从某种角度说,也是让众生开、示、悟、入佛之见的一个因缘。
举《庄子》的两个故事。
“匠石运斤”,写一个郢人用白灰将鼻尖涂上,像苍蝇的翅膀那样薄的一层,让一个匠人(名石)挥动斧头砍掉白灰。匠人挥动斧子,砍掉了白灰,却没伤着郢人的鼻子。宋元君听说这件事,也请匠人在自己身上尝试。匠人告诉宋元君:我虽然能吹去郢人鼻尖的白灰,但这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办到的,要得到郢人的配合,需要镇定自若。
这个技术练得那么好,有啥实用性啊?
让我联想其二手玫瑰的一句歌词:“大哥你玩摇滚,玩它有啥用啊?”
“庖丁解牛”的那个庖丁,技而进乎道矣!技术练得那么好,不是因为他的杀牛法比一般人少损耗刀,庖丁也不仅是个职业,这些都是道具,是形而上的道示现的道具而已。
古代认为,“道”和“德”是分开的,道乃形而上之道体,德乃形而下之用。
俞上泉,或者吴清源,我想都是有德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