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

春寒料峭。夜里的风细细的，直砭人骨。

雪儿忍不住抖了一下。出来的时候，只是急急的逃离，忘了穿一件外套了。

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她孤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老长。

抬眼望去，家家的窗户，透出温暖的橘色的灯光。那扇窗子里，该是怎样的温暖和睦啊。抬起手，擦擦不知何时流出的泪。他的家里也是这样的温暖么？每天，他的脸上总是那么热情的笑着，就像阳光一样。是的，他是阳光。那阳光给了她力量，暂时驱散了她心中的寒冷。她喜欢看他的笑。他知道么？此时，他的家里该是怎样的情形啊？

她叹息着。他的家里与她何干？忽然想起，自己出来已经很久了。他们也该吵完了吧。为什么总有吵不完的事？为什么总是要说最刻薄的话来彼此伤害？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没有感情么？对自己呢？

恍惚间记起，耳朵里灌满了尖利的争吵，恶毒的谩骂，终于忍不住，有一次逃离。在门关上的刹那，听见母亲暴怒的声音：“你也嫌这个家啊！出去了就永远别再回来！”

她真的不想再回去。去哪里也好，流浪天涯，乞讨打工都无所谓。可是，不能够。她没这么疯狂。她知道，自己还是他们所有的希望。毕竟生养了自己，怎么有权利弃他们而去？

推开门，战争果然已经结束。闻得到浓郁的酒味。父亲一定又客厅的一角在喝闷酒了。忙烧了壶水，给父亲送过去。父亲眼睛红红的，看着她，没说话，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推开卧室的门，母亲和衣而卧。她递过被子，母亲没有接，冷冷的说：“好孝顺的女儿，那样的爹，你孝顺去吧。”

她咬着嘴唇，退回自己的小房间。真的是小房间。放下一张小单人床，在就只放了一个简单的学习桌。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盒子里，放在小床的底下。

是啊，自己的家是寒酸了一些。毕竟这是家啊！有个家不是比没有好么？为什么要为这些事情争吵呢？为什么非要事事超过别人？

已经很晚了。她忍住泪，赶紧的写完作业，拿出日记本。

这才是自己的天地啊！拿起笔，泪水潸然。恶毒的争吵变成文字，落在洁白的纸面。

还有他。那明朗的笑，是她的希望啊！想到那笑容，心又温暖起来。明天又要交日记了。她不怕老师看到。她喜欢看老师的评语，喜欢通过这种方式来和老师交流。多么好的老师！总是在安慰自己。也许正是老师的话，使她总能原谅自己的父母。

放学了。

雪儿叹了一口气，懒懒的收拾起书包，懒懒的站起，等大家拥挤着离开教室，她才懒懒的把书包搭在肩上，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回去。

夕阳下，教学楼给拉了老长的影子。别人都是逃命似的逃离学校，独有她，唉。学校真可爱，有同学，可以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还有老师，很温和的老师，都很爱笑。为什么人人都爱笑，只有家里没有笑呢？

几个女孩叫住她：“雪儿，今天三八节啊！一起买花去！”

这么多人热情的邀约，实在没理由推托。想起自己兜里还有几枚硬币，笑了笑，就随大家一起去。

已经是傍晚，花打折了，很便宜。雪儿实在惊喜，挑了一朵最红艳的康乃馨。母亲喜欢红色。母亲的确太劳累了，一辈子要强，付出太多，应该得到礼物的。得到花会是什么表情呢？

家里没有人。他们都还没有回来。

雪儿忍不住微笑起来，回家的脚步也不由轻快。

赶紧做好了饭，回到自己的小窝写作业，今晚要和母亲好好亲热亲热。毕竟是自己的母亲。雪儿知道母亲实在爱自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门开了。是母亲回来了。雪儿欢喜的跳出来。拿着康乃馨的手背在身后。

母亲的神色很疲惫，“写完作业了？”

“快了，”雪儿很快活，“妈。节日快乐！”变戏法似的，拿出藏在后面的花。

母亲愣住了。显然好久没反映上来。

“节日快乐！”一定把母亲给吓住了。雪儿有种恶作剧的开心，忍不住笑起来。

“花？”母亲终于明白了，“你买的？”

“是啊。三八节么。”雪儿依旧快乐。

母亲暴怒起来：“我整天累死累活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倒好，会花钱了啊！”

雪儿呆住了，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任何的辩解，只会招来更多的骂。

她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拿出自己的日记本，写自己的委屈。

“也不睁开眼看看，还有谁家像我们这样寒酸！也跟个人似的，学者胡花海花了！就你这个样子，还怎么指望你！”

尖利的骂声钻透了薄薄的板门，钻进她的耳朵，叫她无处可逃。她悲苦，她绝望。她浑身抖，如在冰窖。

阳光。温暖的阳光。那阳光般的男孩子。

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她飞快的写着：你知道么？她又骂我了。我真的恨不得死了。只有你，想到你，才觉得开心。握住你的手，温暖我的心。

放下手里的笔记，雪儿伸了个长长地懒腰。忽然，同学跑进来：“雪儿，你妈来了，老师叫你去一趟。”

她来了？她来干什么？雪儿满腹疑惑。

怯怯走进办公室，抬眼看去。母亲的脸色很不好。她疑惑的望望母亲，又看看老师。

老师笑笑：“雪儿，你妈妈关心你，过来了解一下。”伸手拉过雪儿，站在自己身边。

母亲在发抖。手指着她，一句话也没说。随着母亲的视线，雪儿的的目光落在老师的办公桌上——日记本！自己的日记本！

雪儿的心冰凉。怎么会这么粗心，怎么会忘记拿了？

老师依旧微笑：“雪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不要这样生气。你不了解现在孩子的心思。”

母亲又暴怒了，“我不知道？我辛辛苦苦养她，就是为了叫她小小年纪谈恋爱？”又转过头来，看着雪儿，“说，你自己跟老师说说是怎么回事！”

雪儿的泪流下来，一句话没有说。办公室的其他老师也忍不住惊讶的看过来。雪儿似乎看见他们的惊讶和隐忍的嘲笑。

一向乖巧懂事的自己，一向沉静的自己，总是其他同学的榜样，现在竟出了这等大事！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竟这样！

老师连忙拉起雪儿的手，招呼她的母亲，“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雪儿机械的随着他们出去，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是看见母亲的嘴蠕蠕的动，却一句也听不到。甚至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

看见自己整洁的小床，终于明白，自己回家了。

哦，回家了。

母亲蠕蠕而动的嘴又出现，四面八方都是。

恍惚看见自己的日记本撕得粉碎。碎片翩然飞舞，如只只小巧的蝴蝶，轻盈的旋转着，翩然跌落。

蝴蝶。

她微笑起来。

站起身，去卫生间，仔细的洗了脸。那脸是那么的年轻。老师称赞过自己的眼睛，说这双眼睛真是沉静，就像两湾看不到底的潭水。仔细看了看，果然是。

回到卧室，弯下腰，从小床底下取出衣箱，打开来，拿出一套白色的裙子。现在穿这个还早了些。这是爸爸去南方出差给她买的。细腻的真丝，柔滑温暖，如同那男孩子阳光般的笑容。

她仔细的穿上。低头看了看，很合身。自己的身材一向是很好的。在风中，裙裾飘扬，一定如白色的蝴蝶般翩然。

她推开窗子，风猛烈的灌进来，鼓动她的双颊，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扬起她柔软的裙裾。

她张开双臂，微笑着，闭上眼睛，迎着风的召唤，飘起。

白色的蝴蝶在风中飞。裙裾猎猎的响，飘过陈旧的楼房。

终于，化为永恒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