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似水若烟

算起来，三年前最后一次去永福看樱花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超过两小时车程的地方了。当得知梅州观音宫梅花开了，那一颗为花而蠢蠢欲动的“花心”颇有复苏的架势，当天夜里，竟有些辗转反侧，犹如明日佳人有约的忐忑与期待。既怕来得太早，又怕相见恨晚。

 

虽然心有担忧，但好在没有出现任何不适，一路上最让我惊叹的是，有些山头栽满了银叶金合欢，恰逢开花期，满山青绿配金黄，美得让人惊叹，也让人有些迷失与忘乎所以，我竟然喃喃自语说：“你能帮我剪一枝吗？”

 

“你那么喜欢啊？网上没有卖吗？”先生奇怪地问。

“有的，一扎几十块吧，可是它在山上美得清新淡雅，美得让我想破例，这漫山遍野的，好想把其中一枝占为己有。”

先生当然也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但还是耐心地说：“你让我去帮你剪花几十块就能买到的花，我还真做不来，喜欢的东西用钱就能买到，偷它干嘛呢？又不是年少无知的年纪，偷着了还有些成就感，现在只有羞耻感，老了。”

 

从小的教育，再加上天生对万物的善待，特别是花草，喜欢寻花问柳，却从来不曾拈花惹草，越是美好越喜欢的东西，便会越发的珍贵与爱护。哪怕是掉落地上的花朵，长在路边的野草，也从来不曾踩过或者摘过，只觉得它们生长的地方便是最好的归宿，我又何忍？那是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念头，如果你真爱它，你会希望它生于天地，长于自然，自在花开花落，不为谁而绽放。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爱护着植物，其实反过来，植物同样呵护着我，哪怕那些专门以花讹人的所在，我也不曾吃过亏或者上过当。

 

一路风景如画，心情自然放松愉悦。两个小时下了高速，见路边有家“腌面”人不少，想必肯定好吃，准备停车吃饭。老板娘问：“你们是要细面还是大面？”

我眼珠一转，指着掌勺的老板拿着一碗面，不停的搅拌，说：“我要这种面。”

“哦，那是腌面。”老板娘长得清瘦，笑容可亲：“汤就只有瘦肉了哦，枸杞菜已经卖完了，只剩下甜菜，就是一种清热解毒的野菜。”

我们走过去一看，指着里面的一种植物说：“就要这种真珠花菜。“

“啥？“老板娘很是新奇地问：”你说这叫什么名字？“

“真珠花菜啊。“我也有些奇怪地重复了一遍。

“哇，名字这么好听，看，我又学了一个名字“后面这句她是冲着她家先生说的，然后转过头对我说：”我们叫甜菜，但它不甜。“

后来吃的时候，确实是真珠花菜的味道，也确实长得像，可又跟我们家里不大一样。大概人家这里土好水好，比较大棵吧。

 

面果然筋道韧性有嚼劲，最主要是有面本来的香味。我们俩都大为赞赏，还想带些回去，老板娘说：“不行的哦，面是手工的，需要的话要先打电话预订。“

我们注意到店面有一块匾额写着获奖字样，怪不得面条如此好吃。老板娘又有些谦虚地说：“虽然得了些虚名，但有时候也会失了水准的，如果你们早上来吃，煮面的水还是清，面吃起来就更清爽了。“一句话，便强调了面是手工制作的手艺。没想到面做得地道，话也说得这么有艺术。

 

两碗腌面，两碗真珠花菜瘦肉汤，先生付钱的时候听到“20块“一时搞不定是每人20还是一共20？老板娘强调：”一人十块。“也不知是因为好吃，所以觉得便宜，还是实在便宜而觉得更加好吃。这一餐吃得又饱又实惠，以至于整个下午喝茶都不用配点心，回去的路上也不觉得饿。

 

出了面店，往观音宫的方向走，既然是宫殿，应该就是往山上走的。虽有导航，但先生说，现在与我一起走山路，他就会有心里阴影。还说跟我一起开车，特别有压力，我一听，心里不悦，说：“《繁花》里的爷叔说‘你仔细想想,你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最放得开、最自然、最舒服,又毫无顾忌,可以做回最真实的自己,那个人才是你心里最特别、最重要的人’看来，我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

 

“我跟别人一起开车，可以随便说话，想什么说什么，哪怕骂人爆粗口都无顾忌；可是跟你在一起，我要注意言行的，我就是一个俗人，要收起庸俗的一面，怕一个不小心就唐突了。“先生看我是真的有些生气，认真地说。

“不解释，越描越黑，谁不是俗人？我是俗人里最平凡的人，一不好看，二没有钱，三无背景，四百无一用。“好听的话谁不会说，我才不信呢。

先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你哪里是俗人，你是那一片净土里，掉入凡尘的落叶，不管飘到哪里，都是干净剔透的。不是有句话说‘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万，干净的灵魂万里挑一’这么干净的人若再加上好看，尘世里还有朋友吗？ “

呵，还说自己没文化，时不时地蹦出一句，让人听了没来由就感动的话，这才高明呢。但是别说，不管是真是假的，反正气消了。

 

在路上看到路边有几棵桃树竟然都开花了。虽然也有停车暂拍摄，但总觉得应该直奔主题才好。远远地便看到山上一片粉红，原来梅花正是盛花期，忍不住一阵惊叹：原来，你真的在这里，而我，来得不早也不迟。

 

先生虔诚，他先去观音宫里拜拜，我一个人信步至桥头，遥望对面水边岸上的几树红梅，她们侧身弯腰，婀娜临水照身影，从未见过如此柔媚多情的梅枝，轻轻缓缓洒于流水上，清凉的冬风拂过，翩翩几瓣花瓣似留恋似向往扬扬洒落，似花还是飞花，点点付予流水，明明是寒冬腊月，明明是阴郁天气，竟让人感到几分春色付诸流水的惆怅。

 

这些年，寻过青梅，也算是不负青梅相约，但遇见如此古老苍劲的梅树，还是第一次，而且不是一棵，而是一片；不只在山上，更是在水边。梅树下游人流连，每个人都想把最美的自己许与梅花，一起留在相册里，留待以后枯燥的岁月里翻阅这梅花过往，让岁月留下这一笺暗香萦怀的梅香。

 

先生寻得一处所在，准备烧水喝茶，待我经他指引赶到，只见山路拾阶而上，迎面但见粉梅俯首相询：“你来了。“但见梅树旁有一石桌石椅，先生端坐椅上，再在忙碌的准备烧水冲茶。后面石阶往上，有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块上，刻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佛“字，而佛字之下，梅花之旁，石桌之右，石椅之上，一壶清泉烧起，一盏茶具洁白，他的眼里是茶烟，身边是梅香。就在这佛字之下，梅树身边，茶烟袅袅，良人在旁，此情此景，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我傻傻地对着他笑，只是喃喃的轻叹一声：”这神仙一样的日子啊。“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有一种何德何能方能拥有的受宠若惊。

 

 

 

他抬首看我，眼里满是笑意：“一处梅花，一套茶具，便让你如此满足。“待到水沸茶起，茶烟氤氲，雾气袅袅，面前的梅树下，不停有人拍照起身，身边的小路，不停有人来来往往，不见喧闹，唯有静境。《菜根谭》云：“人心有真境，非丝非竹而自恬愉，不烟不茗而自清芬。”想来梅心更有真境，于宫前殿后，不慕繁华，自带清冷，娴雅幽静，如今更添几分禅意。

 

想来梅花未开时，此处是““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如今一旦梅花盛放，网络时代，大家一旦得知，自是不远千里，只为见梅花一面。宋词有写梅句：“白璧青钱，欲买春无价。”世间珍贵，自是山山水水，明月清风。尘世中，有钱可使鬼推磨，无钱难倒英雄汉，物物皆有价，用银钱可买之。可那人间草木，性本天然，却无价可沽。那日与大儿子闲聊，我说我若有钱，也不知有什么想要的。孩子说：“应是草长莺飞和清风明月。”人说，知子莫若母，看来，知母也莫若子。这一句，竟令我瞬间宽怀，释然放下。

 

梅树树枝上放着一个喇叭，轻声慢语地告诉世间游人，莫牵梅村，莫摘梅花，梅花娇弱，梅村清脆，经不起你的一牵一引，一摘一折。我以为只要是爱梅之人，都皆懂得。但就算播音就在眼前，有人拍照时，依然会扯过梅花作半遮面状，这时，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告诫：“莫扯梅枝”我只觉得那人该自觉惭愧，便也没向她注目礼。

 

这时，泉水已沸，先生提壶高冲入水，低筛出茶，就在他“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之际，一片梅花瓣飘飘洒洒，不偏不倚落入茶杯中。他抱歉说：“这还真意想不到。”我却很为惊喜对他说：“你莫动，待我拿好手机，你再冲茶”赶紧把花瓣在茶杯中沉浮起舞拍下，然后还很霸道地说：“我要喝有花瓣的这一杯。”先生含笑默许，我举杯啜饮，待到花瓣入口时，我轻轻的咀嚼一番，发现有些略涩微苦，唯独没有香气。大概花瓣香味太淡，而茶香浓郁之故吧。

 

我听旁人总在说“好香啊。”我问先生：“你可闻到梅香？”

“没有呢。”他有些抱歉地说。

“我也是。”我们相视而笑。一起起身，小心翼翼，齐齐凑到梅花跟前，生怕凑得近了，碰到梅花，自惭形秽；又怕离得远了，闻不到香气，心生遗憾。待到梅花就在鼻尖下，闭眼，深吸，一股淡淡的幽香经鼻尖入喉，凉凉幽幽，但觉清香沁脾，无限满足。闻过梅香，坐下来再品茶香，忍不住又感叹一句“这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一样的茶，不同的地方，就能得一句神仙一样的日子，也不枉这跑了一百多公里的车程啊。”先生看我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满足样子，也是忍俊不禁。

“那天有人说，在恰好的时间，遇见恰好的一杯茶，无需怎样的茶艺，只是简单的冲泡，可是茶入喉时，眼泪哗的一下便流了下来，因为那茶中味，一层又一层，滔滔不绝地涌上来，一下便被击中，无话可说，无意可表，唯有眼泪止不住。其实此时，我也有这种感觉，梅意茶烟，俩人对酌，美好得无以言表，我们皆是凡人，可此时此刻，却胜过神仙。”我常常在美好的事物面前，不知所措，也常常在美好的感觉中，不胜惶恐。我不知道需要怎样的机缘巧合，怎样的累世修为，方能换来这一刻的愉悦美妙。

 

这时有一对夫妻，把东西放在石桌上，妻子说：“保温壶不保温了，这茶都不烫了。”

先生想起，我也是一个喝不了冷的人，便好意地说：“这水刚好开了，如果你们需要，尽管拿去。”俩人说了声“谢谢”便也坐下来闲聊。

“你们是哪里的？”男的问。

“我们是澄海的，来这要两个多小时，你们呢？”先生也回问一句。

“我们是揭阳的，比你们近，一个钟头出就到了。”对方回答。

“我们揭阳也有梅花，有上万亩，不过是白色的。”对方妻子说。

“是青梅吧？”我说：“是万梅谷吗？”

“是的，这粉色的比白色的梅花大了些。”对方妻子说。

“这是观赏梅，所以花比较好看，青梅要结果子，花便小了些。”我说。

“哦，这个是不结果子的。”

待他们离开，先生说：“瞧，我也学了一点，原来观赏梅就比结果的梅要好看呢。”

 

这一日不负经年相思，我与梅花深情相认，虽然缺少阳光，拍出的片子并不满意，但好在天气虽冷，却并无寒风，正合了先生怕风；我因戴了帽子，着了羽绒服，倒也不怕风，但摄影需要阳光，虽无绝佳光线，但遇见梅花，遇见这神仙一样的日子，已经充满感恩。可回想起来唯有一件小事，有些耿耿于怀。

 

喝茶时，恰好有蚊子飞到我眼前，一般在家里，看见蚊子自然是要打的，否则今晚会被吵得睡不着觉，可这在野外，好似无须打它？又觉得，怎么能够因为不一定咬的是我们就放任不管呢？可这，佛门胜地，是不是应该放蚊子一条生路呢？不就一只蚊子嘛，哪来这么多的心理交战呢？念头只是刹那，我还是两手一拍，把蚊子拍死了。

先生一看，说：“在这里，本来赶走就好，干嘛把它拍死了？”

我便知道，我之所思正是他之所想，心里也有些后悔。这也成了此行心里的一点小疙瘩。

 

好似看完观音宫的梅花，别处花开便黯然失色。

用先生的话说：“看过了梅花，便觉得永福的樱花也不过如此。”

我初见樱花时，心里暗暗吃惊：“这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花？”

我见梅花，反复念叨一句“这神仙一样的日子。”

 

我觉得每一种花都有其可人之处，可赏之韵，对于美好的东西，我舍不得去评价，或者去给她们排个名次。樱花自然很美，但梅花是刻在骨子里的深爱。若有机会，与任何一种美好相遇，我都心存感恩。只愿在最美的时光里，遇见最合适的人，做最幸福的事，看最好的草木，如先秦的兰草、晋时的霜菊、南北朝的莲荷、唐代的牡丹、宋朝的梅花，烧一壶山间的水，泡一盏凤凰单丛的茶，就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半梦半醒半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