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惊为宋画!
文/ 徐 承

本以为江南的样子就是吴冠中的诗意丹青,本以为皖南最经典的建筑单是徽派之粉墙黛瓦。在青阳县酉华镇一个名叫宋冲的山村,乍一眼,那么多年前美学老师的一句话,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跃出脑海:美是卓尔不群的。
偶见《宋画全集》,尽管只是高清电子版,览之如遁仙境。行走宋冲——多山多瀑的宋冲,多竹多茶的宋冲,多纸窗瓦屋的宋冲,如赏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燕肃《山居图》。据说这两幅真迹均被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
黄土为墙,石片当瓦,杉木作梁,竹编天花。简朴的石片瓦民居直接复制了宋画的皮肤:黄,因年代久远而纸绢发黄的黄,一种被仰望的美学样式。墙壁上凸起的石子,宛若赶海时俯首可拾的贝壳。曾有好事者拿石灰膏抹在不知黄了多少年的外墙,终究看起来小家子气。
稻黄、杏黄、油菜黄、玉米黄、南瓜黄、葵花黄、桂花黄、日落黄,黄土、黄牛、黄狗、黄豆、黄鹂、黄花菜、黄梅雨、黄毛丫头、黄口小儿……撒入乡村的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那日在宋冲,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黄与墨的情投意合,使宋冲有了卓尔不群的风致。
行话说,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宋冲五墨共舞。
石片瓦民居,主浓墨,间或淡清之墨,那是朝雾晚烟;群山环绕,主浓墨,间或清淡之墨,那是闲云白鹭;百丈崖瀑布群,主清墨,间或浓重之墨,那是万壑千岩。茶与竹,又为宋冲增添了几分出世、雅逸、脱俗的文人画气息,是为淡清之墨。而宋冲的历史人文,则是焦浓之墨。
“
做屋(建房)用的黄土就取自宋冲的山上,这种黄土特别有粘性,本身带有石子,然后还要加树枝和竹片层层夯筑而成。在宋冲,只三个村民组的山上出这种黄土。石片瓦采自泾县山上的页岩,翻过山,就是泾县。宋冲手艺人多,一家建房,家家帮忙,过去无路通车,建筑材料运不进来,我们都这么做屋,也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开始的。这瓦屋坚固环保,好住的很。” 舒小先指着他家石片瓦屋说。
细瞧,瓦屋所用原料几乎全部直接取自大山,没有一块砖,没有一根钉,依山势地形而建,高高低低,随意散落。在武当山太子坡,我见过道法自然的建筑奇观
“ 一柱十二梁 ” 、“ 九曲黄河墙 ”
。虽说这石片瓦屋是山村人发挥聪明才智适应自然的草根品牌,但浑朴的建筑理念凸显了道家思想。若把武当山的道观比作晦涩的《老子》,那么宋冲的石片瓦村落便是逍遥的《庄子》了。
宋冲出粘土,泾县长页岩,宋冲生青檀,泾县造宣纸。不知石片瓦屋先于
“ 纸寿千年 ”,还是 “ 纸寿千年 ”
早于石片瓦屋,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据说有的瓦片上还能发现生物化石。随手拿起一片页岩,深浅不一的不规则墨色石片夹杂或暗黄或米白的天然纹理,说它是一幅无法无天的抽象派小品画,不为过。
望着N多幅无一雷同的抽象小品层叠拼接的屋顶,思维不由漫无边际起来。想起一类中国名茶,武夷岩茶,前不久朋友刚送我两罐。喝武夷岩茶,品的是不同的岩韵——岩骨花香。我看石片瓦屋亦有岩韵,唯 “ 清心 ” 二字,清是 “
清风半夜鸣蝉 ”,心是 “ 此心安处是吾乡 ” 。
听一夏蝉鸣,品茶,读书,清风徐来。知堂老人有语,喝茶当于纸窗瓦屋。石片瓦下的窗外,见山有茶,绿茶。
宋冲的茶默默无闻,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况味。不知从何时起,对茶叶实行放养成为一种宋冲模式,时间一长,自成一味野茶。野在深山悟大道,喝起来仿佛遇见五柳先生。
贾平凹说,和尚吃茶是一种禅,道士吃茶是一种道,知识分子吃茶是一种文化。那么,农民呢?
农民吃茶是生活,生活是最好的修行。你来看山里人家门前码的柴火堆就知道,只有懂茶的人才会码得如此漂亮,那是在码生活。听老农讲,羊爱吃头道草,头道草上有露水珠子,嫩,养口。宋冲人视自家的茶为甘露。
苏东坡不可居无竹,宋冲人不可饮无茶,大清早头件事,烧水泡壶茶,下地干活,必要带上茶,似与草木果蔬同饮甘露。日日饮甘露,难怪村里耄耋老人多。看老人家在门口喝茶晒太阳,如紫砂壶,古拙而安详。
当地有句话“宋冲的茶宋冲的水”,让我想起淮北著名的临涣茶馆,讲究的就是特色棒棒茶配回龙泉水。宋代,临涣的回龙泉水常被商人作为礼物带去各地。要说起来,宋冲的水更是神乎其神。都说当年日本鬼子没有进村祸害,多亏了宋元河。说是鬼子的部队开到酉华,战马在宋元河边来回徘徊嘶鸣,就是不愿过河。望着四周谜一般的深山老林,日军越望越惧怕,掉头就走。村口的老丫枫树上至今还留有日本军刀的刀痕。
我看这从容的河水,分明是诸葛孔明在城门楼上弹奏的那把古琴。
顺河水一直向上向上再向上,就是吓退日军的神水之源百丈崖大瀑布。在浪漫主义者眼里,这壮阔的水石相撞的惊魂刹那,不过是智者“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潇洒!
舒小先是我的高中同学,当年腼腆的大男孩,再见已是村党支部书记。距他家百米处,是宾山革命历史纪念馆(原为泾青南县委旧址),也保留了石片瓦风格。宋冲是不折不扣的革命老区,曾是皖南游击根据地之一。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叶挺将军来此也忍不住文绉绉地点赞“云中美人雾里山”。
说到革命,应是五墨宋冲最焦浓的笔墨了。
沧海桑田,老区不老。如今,公路村村通,接新娘子的轿车直接开到了石片瓦屋门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春天,在宋冲偶遇一对新人,新娘就要嫁往远方。他们轻轻靠着,在门前与亲人合影,黄墙墨瓦映衬着洁白的婚纱,时空交错。桃花红,菜花黄,李花白,婆婆纳花儿浅浅蓝。风在摇它的叶,一只甲虫在追另一只甲虫。树木也下山来祝福,陪嫁的木盆木桶满面红光。我随手掏了掏耳朵,竟掏出鸟声一串。哦,简直是住在国风里的人间词话!
常与朋友去宋冲摄影采风,有幸认得不少山里宝贝,譬如各种野生中草药、天然奇石、千年古树等等,就连那无人问津只顾疯长的芭毛草在抗洪时亦有大用。村民村干部谈起家乡,如石上清泉涓涓。他们知道我是写作之人,我承诺把宋冲搬上报纸。
“
老师,秋天来,我陪你去山里捡野核桃,到处都是呢,一会儿一大袋,一会儿一大袋,这东西孩子吃了聪明!” 村文书小许说了好几次。
不等秋天,有朋自远方来,来人立马想在宋冲买屋。
“
欢迎投资旅游,房子不卖。宋冲已被列为省级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专家说咱村石片瓦屋是文化,我们村干部的任务,首先要替村民好好保护这份文化遗产。出去打工的人都说了,村里开发旅游,他们终究会回来。” 小先同学的官腔打的头头是道。
好比中国人看好的婚姻,不求荣华富贵,但求两情相悦,留守的村民依旧偏安石片瓦屋。村落里突兀的一幢小洋楼仿佛打扮光鲜的客人,并无话语权。没有人舍得永远离开村庄,纵然出去的人在一个叫小区的地方又买了房,每一个春节,他们都回来,回石片瓦屋过年。静静的村落里,永远住着庄稼人的山神水神树神土地神,住着他们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