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景道不得
(2023-03-10 23:03:40)分类: 大气人生论文 |
记忆像一面筛子,常常只留下重要的或有用的东西,而把其他的东西扬弃。但当我看到约翰洛斯金的一句话时,却几乎改变了这种看法。洛斯金说:“人常常惊异于那些捕捉不到的倒影,不能播种的峭壁,天空那奇幻的颜色。”可能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不少这类东西。说不清楚它的意义。但他却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天边的沙漠,因为风的作用,呈现出海浪般的波纹。
一个农夫向着黄昏的田野呼唤他的孩子,那日夏咂的声音消失在暮霭中。
斑驳的古墙上,开出几朵艳丽的水花……这些情景我觉得很美。我不知道他们何以能使我流连忘返和伏案沉思,何以能长留在我记忆中?但我却曾被他们吸引过,惊诧过,感动过。有时我想,如果能将这些情景付与丹青的话,这该是一些物体的画;把它们
写成诗歌的话,这会是一些朦胧的诗;把它们铺成乐章的话,还将是一些无标题的音乐。它们使我似悲似喜,如痴如醉……但我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喜欢光良的戏剧人物画,他画的戏剧人物,就形象来说,与真人相差甚远;但就其神韵来说,却惟妙惟肖。
光良的画多数有标题,一看便知画的什么戏中的人物,但也有一些并无标题。如画两个武士对打,或一生一旦做相语状,诸如此类。若一定要说明这是出自何戏,怕是连画家自己也无法做到的。光良说过,这种画“纯属写意之,凭多少年看戏所得,信笔把偶尔在脑中表现的印象留在纸上,供人欣赏而已。”老舍为他的一幅无题画做过两句的很妙的题词:“不知此为何剧?戏都是假的,想它做甚?!”郭沫若为他的另一幅无题画写过这样的题诗:“此不知谁字,看来甚有灵气。问之良公,良公曰:‘无题’。看来他有点落拓,有点凄迷,恐怕是未入益州以前的刘备。”可谓极尽诙谐幽默之能事,也极尽扑朔迷离之能事了。
看来作品的主题,不一定要说得太清楚,这不光是个含蓄的问题。所有高乘的艺术品,都有一种你一看就会,就被打动,但却说不出来的魅力。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朱自清的《背影》,读来都有一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前些时候听到老画家吴冠中的一篇文章,他说:“我有一回在绍兴田野写生,遇到一个小小的池塘,其间是红萍绿藻,被一些东风吹卷极有韵律感的纹样,撒上厚满不匀的油菜花,衬以深色的倒影,幽美境地令我神往,久久不肯离去。”只因怕画来有“无标题美术”之嫌,后来没有画
成。但画家描述的这篇无题的“水面文章”,读来已使我心醉。人有时竟会被一棵树、一道地平线、一束光线、一张脸,一个往日最简单的记忆所打动,以至出神,以致浮想联翩,经久不忘,这种事难道不是值得玩味的吗?
也许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一种“无题的(或已标题的)美”。它是它本身,又仿佛是它以外的什么;它能使你感受到美,却并不负有向你说教点什么的额外任务。它可以引起你的丰富的联想,想到十百万千年,纵横八万里。为之笑,为之哭,为之感慨,为之倾倒,
据说美的种类是极多的。有阳刚的美,阴柔的美;现代的美,古典的美;东方的美,西方的美;外表的美,内心的美……我想也许可以说,还有“有题的美”和“无题的美”吧。
自然界中有些美的事物,本身便有些朦胧、恍惚,捉摸不定,如雾的重庆,月光下的河流……如果把它们变成艺术品,这艺术品就像生活本身那样耐人寻味,意蕴无穷。另外一些美的事物,他们在生活中也许是清晰、明确的。不过,有些艺术家把他们铸入作品时,故意给它们蒙上了一层轻纱——如果这些艺术家比较高明,不至于使作品陷于晦涩的话,那也会造出一种异样的美,如看水中月,雾中花一样。但丁在《神曲》中描写他理想中的恋人贝亚德时说,“虽然她在面纱之下,虽然她在河的对岸,但是在我看来,她的美丽超过旧时的贝亚德……”法国画家德加曾直言不讳的说:“一幅画,来一点含混,来上一点荒唐,这才妙。”这里的“含混”,大概不只是形式,也是指主题的某种不确定吧?惟其不确定,它给人的艺术想象才很多,要给它规定一个标题才很难。也惟其不确定,他看起来就多少带一点神秘。
罗丹的《艺术论》中有这样的两句话,“神秘好像空气一样,卓越的艺术品好像溶在其中”“每一杰作都有这种神秘性,总有一些迷惑。”所以,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向我们微笑了五百年,人们赞美她,叹服她,却说不出她的微笑里到底藏着什么谜。曹雪芹的《红楼梦》问世两个多世纪,求证它的著作汗牛充栋,但似乎仍是作者自己说的那句话:“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几乎相信,某些最奇妙的东西是永远难以言传的。古人常说,“此中消息,口不能言”,这些未必即是虚妄。人的一些奇妙的感受,自然界一些奇妙的景象,艺术的一些奇妙的魅力,往往是无法受诸语言的。一经用语言描述,他们便顿时失去了本来的新鲜和生动。美国著名的民主诗人惠特曼在他的《草叶集》里说道,“我敢说我看到的较好的东西,比说的最好的东西还要好,那就是最好的东西永非言辞所能诉说”,“大地最好的一切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
红楼梦第48回写黛玉与香菱论诗,其中香菱有这样一段话:“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是无理的,想去,却是有理有情。”难怪我们平时见到最好的事物,到了无法形容时,便只好用“妙不可言”这四个字了,若借用李白的一句诗,便是“眼前有景道不得”。
当然,这在语言大师那里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茅盾在读了《呐喊》以后说,“除了欣赏惊叹而外,我们对于鲁迅的作品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他终于还是说了,那便是“只觉得受着一种痛快的刺戟,……使人一见就感觉不可言喻的悲凉的愉快。”请注意这个“悲凉的愉快”!郭沫若在远游中想到了“别后已经十有五年”的故乡,想到峨眉山上的白雪,横在山腰的宿雾,月光下好像要化成紫烟的山岳,被那一望的迷离的银霭笼罩着的寂静的家园……对这对这一切,诗人说:“我站在月光下的乱石中,要感受着一种伟大的苍凉。”请注意这个“伟大的苍凉!”谁能够说出“悲哀的愉快”“伟大的苍凉”这些字眼的确切的含意?它们好像混合物,模糊数字,混声大合唱,是百感交集的结晶体。
“无题的美”也恰似这样的结晶体——它并非没有主题,只是它可以引起“百感”,所以反而不能冠以一个有限的标题罢了。法国画家沙凡奴的一些壁画,虽然有些题目,但画中的丛林、沉思的人们、羊群式的轻舟正缓缓地驶过小河……却使我完全记不得每幅作品的题目,只令我陶醉在作者的形象意境中了。我将这些作品命为“无题”。清代诗人袁枚曾说:“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他认为,诗到“无题”时,便算是达到了出神入化、妙夺天工的境地。
生活中无处没有美,它其实并不神秘,问题在于我们有没有一双“智慧眼”?不懂篆刻的人就无法理解在方寸之间尚有各种精妙的美:或俊俏挺劲,或娟秀安详,或雄浑宏大,沉静工稳;或冷涩古朴,苍莽泼辣……世界既非一片灰暗,也非一片桃红,它是五光十色,奇妙无穷的。但美的触觉不是天生的,需要启蒙,需要教化。需要孕育。马克思说:“正如只有音乐才能唤醒人们的音乐感觉,对于不懂音乐的耳朵,最美的音乐也没有意义……”我们要更多的领略这个世界的美。只有像安格尔说的那样,“拜倒在美的面前去研究美!”
认识了美,同时也就认识了丑,那种视美为丑或视丑为美的现象,或许能少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