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以宁诗词中的苦难与忧乐
(2023-03-06 09:20:21)分类: 大气人生散文 |
长叹馀生险道行,临终仍有自知明。
僧装谢世求人恕,祭酒何如诗客名?
隋代不循秦汉律,明人不着宋人装。
陈规当变终须变,留与儿孙评短长。
十多年前采访厉以宁先生,结束时请他写几句话。知我也习诗词,手录以上两首七绝。他的字并不成体,但诗由古入今,读来耳目一新。
后来查证这两首七绝,前一首作于1963年,记叙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的一生;后一首写于1980年,与我同岁,那一年他五十岁,刚刚从拨乱反正的烟尘中走出来,即将步入波澜壮阔的“改革之路+开放之旅”。
我初行记者之职,二十出头,接触过很多声名显赫的大先生。比如吴市场(吴敬琏)、江法治(江平)、厉股份(厉以宁),等等,他们都1930年代人,本是高山仰止,年少无知无畏,来往甚多,有幸见证他们的诸多生活场景。
厉先生一生几次蛰伏展翼,总体而言,幼少颠沛流离、青年苦难求学、壮岁师表治学、花甲之年当轴处中,以及暮岁之期大隐旁落。
他走了,生前身后,褒贬不一。纵览各方评论,一类举其为经济泰斗、改革先锋,勇于触及敏感议题;一类则对其观点挑刺,比如有关国进民退,还有一些伤人的语录:“为了达到改革的目标,必须牺牲一代人,这一代人就是3000万老工人”“8亿多农民和下岗工人是中国巨大的财富,没有他们的辛苦哪有少数人的享乐,他们的存在和维持现在的状态是很有必要的。”
我的书架藏有《厉以宁诗词选集》与《厉以宁诗词全集》。前者收录了666首诗词;后者更全,分四卷展开,以编年史收录其1947年以来的1600首诗歌。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命运交响曲。传统笔墨与时代气息结合得比较自然,新而不俗,陈而不迂。以个人喜好而论,他早年的诗词音律情景俱佳,壮时唱酬增多,晚年有点老干体。
在经济思想之外,诗词是他留与世人的另一笔遗产。从中可见,他的个人经历、家庭环境、思想体系与政治追求,就像齿轮咬合在一起,互为经纬,争议其间,共同锻造了一套异于常人的行动方针。
经济学界有“厉氏三兄弟”之称,分别为厉以宁、厉以京、厉以平。“以”是辈份排行,尾字为出生地。1930年11月22日深夜,厉以宁在南京诞生,四岁时移居上海。
几乎与抗日战争同步,他先后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学、湖南雅礼中学、金陵大学附中等当时最好的中学学习,也养成了伴其一生的诗词爱好。
1951年,他在长沙成功考上北大。他特有的学术风格,深得赵廼抟、陈岱孙、陈振汉、罗志如等中国经济学早期奠基人的亲炙教授。
他天资聪颖,发奋图强,四年大学的寒暑假全泡在北大图书馆,学业突飞猛进。但个人努力大逆于时代浪潮:一方面高校进行院系调整,他在北大老校区沙滩读了一年,就搬到西北郊外的燕园;另一方面,以苏联政治经济学为样本的社会主义经济学取代西方经济学,思想改造运动四起,北大多位知名教授遭难。
溪水清清下石沟,千弯百折不回头。
兼容并蓄终宽阔,若谷虚怀鱼自游。
心寂寂,念休休,沉沙无意却成洲。
一生治学当如此,只计耕耘莫问收。
1955年在北大毕业时,厉以宁写下这首《鹧鸪天》。在陈振汉等老师的推荐下,他留系担任资料员。这相当于扫地僧的工作——为老师提供借阅服务的同时,还要搜集、整理、编译国内外的新资料。
他一生与北大密切交融,历任资料员、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经济管理系系主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其中资料员岗位,他一待就是20年。回望走过的九十二年,北大既有他人生的低谷,也曾迎来高光时刻。
工作头一年,他必须接触大量的西方经济学著作和国外经济学期刊,有人举报他“阅读反动书刊”,成了“反革命小团体”成员,为此被关押审查一年多。这段“黑履历”让他失去助教机会,只能继续做资料员。
有此经历,在1957年的“大鸣大放”中,他谨小慎微,蹊跷成了“秦坑漏网鱼”。但他的老师同学并没那么幸运,北大经济系的马寅初、周炳琳、陈振汉、罗志如等相继被打成右派;曾指导他学习凯恩斯经济学的徐毓枬(剑桥大学经济系博士),在1958年含冤去世,年仅45岁;他最要好的两位同学沈家杰、张广学,远赴北大荒和西北去劳改。彼时,思想空间日渐收缩,世道人情骤然淡漠,他在《破阵子·北大镜春园》写道:
日落行云朵朵,风停暮雨潇潇。昨夜枝头犹茂盛,今夕园中何寂寥,残红沟内漂。
世上无情处处,文坛新律条条。早见笑容晚见怒,不怕饥寒怕折腰,静心观落潮。
尽管逆水行舟,他仍不忘为遭遇迫害的师友鸣冤。1959年,面对无休止地批判马寅初,他偷偷写下一首《七绝》:
陈词滥调几时休,笔伐口诛无尽头。
五四精神何处去,燕园不是旧红楼。
每逢整岁,他都会给自己留下一首诗。比如1960年11月,三十周岁生日,他独自骑行圆明园。人已而立,回顾自己接连遭受的捶打,他用一首《鹊桥仙》表达内心的无奈——
半池衰草,几经秋雨,只剩几株野菊。西风过后又初霜,照旧是花黄叶绿。
茫茫人世,漫长苦旅,一生如同弈局。荣枯顺逆俱寻常,总难免弯弯曲曲。
1962年,恩师陈振汉遭遇不公,他为这位教授过自己“熊彼特和韦伯经济思想”的先生鸣不平——
坡南已见草青青,坡北雪深犹结冰。
一样湖山多样景,苍天事事不公平。
国民经济计划课教师罗志如,有时会引入一些前沿的理论思辨,三言两语点拨学生。他印象尤深的是,罗志如在课堂上提过,传统的自由市场经济和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之间,可能还存在着“第三条道路”。这让他醍醐灌顶。
当恩师罗志如遭到错误批判,心情沉重,慎言搁笔,他深夜登门探望,送去关怀,归来途中有感而作一曲《鹊桥仙》:
无中生有,万般挑剔,岂止捕风捉影?腹诽史实忆犹新,叹大地何时苏醒。
一朝蛇咬,十年惊恐,怕入草丛花径。从今只在道中行,也免得忧疑成病。
1978年初春,他洞察国内形势变化,以一首《木兰花》寄托了自己的憧憬:
湖边残雪风吹去,墙外麦苗青几许。一行燕子报春来,小径花丛闻笑语。
黄昏忽又潇潇雨,乍暖还寒何足虑。隆冬已尽再难回,历史无情终有序。
在改革之初,虽然声名鹊起,但是厉以宁的入党申请一直不能通过,原因是有人指控他在宣传资产阶级经济学观点。比如1980年4月,他参加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召开的劳动就业座谈会,第一次公开提出股份制,这应合知青返城的巨大需求。至于所有制改革主线论,一度触及了最为敏感的问题。
1984年,他被借调到中央书记处工作,有中央领导亲自过问,才在参加工作近30年后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纽约时报》将其称作Mr.Stock Market(证券市场先生),此后,常有人把厉以宁教授称作“厉股份”。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名头,因为“股份制”只是他研究课题和改革建议中的一项。
基于北大,他创立光华管理学院,与朱镕基创立的清华经济管理学院并列为影响中国政经的两个重要平台。百年校庆之时,他以《卜算子》为记:“风雨燕山情,烈日鄱阳道,今夜相逢话短长,不觉江湖老。雾里白话黄,井底晴天小,历尽艰难路渐宽,心静春来早。”
他桃李满天下,其中李克强、李援朝、陆昊等门生,曾是红极一时的政治新星。
“为尊者不骄,待愚者不矜。”李克强以季羡林、龚祥瑞、厉以宁为例,回忆北大先生的风范。李对自己的博士论文胸有成竹,便请导师厉以宁准予进入答辩程序。厉当即开出一份评审名单,都是国内经济学界的大家。就因为这份大师云集的名单,李克强将答辩日期推迟了半年之久。
他并非一直呆在北大,仅诗词所记,从1955年毕业到1977年返校,在这22年间,除了1959年至1963年拥有短暂的研究时间,多数时候则是无休止地接受政治审查或劳动改造,换了近20个地方,遍及南北四个省市。
无论下放门头沟劳动、到湖北江陵参加“四清”,还是在北大、昌平监改大院改造,抑或到江西鲤鱼洲农场劳动,他于暴风骤雨之中,都是以诗词寻求一丝慰藉。
1958年,作为北大内控对象,厉以宁下放到京西门头沟劳动改造。长女出生,取名“厉放”,以此纪念这次下放。
亲历河北农村大炼钢铁,他洞察出“大跃进”的荒唐,特作《七绝》记录:
高炉余火映红霞,农舍停炊社即家。
岂止城中遭苦雨,溪头荠菜不开花。
次年重回北大,又接连遭受下放。先是去湖北江陵农村参加“四清”,继而回到北京,在朝阳高碑店公社参加社教运动。
在去江陵的路上,他看到过去富庶的江汉平原一片萧瑟,心头大震。路过武汉时,目睹省里高级干部住所富丽堂皇,冒险写下《七律·武昌》:
碧波荡漾水连天,座座小楼柳影间。
贵客匆忙来又去,执勤终岁不能闲。
悠扬舞曲春常驻,脂粉香飘院外边。
路上忽闻私下语,此园建在大灾年。
“此园建在大灾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如此反诗,若被发现,够他再受难几年的。
1960年9月秋季开学,北大经济系学生回乡后,各自反馈农村的真实情况,安徽、河南两省的见闻尤其惨烈。他愤然写下几首词,生动描述盲目追求公有化对农村生产的破坏,以及严重缺粮下农村的惨状:
雀跃千家,欢腾万户,前年此日敲锣鼓。牛羊鸡鸭尽归公,三餐粥菜同锅煮。
税赋依然,向谁诉苦,榆槐皮剥皆枯树。人间行路已艰难,天堂分外难行路。
豫皖相邻处,东西叠叠峰。两边信息实难通,饱饿人群倒能半途中。
不怨天久早,愁看幼子从。弃儿无户愿收容,路畔哭嚎今夜遇寒风。
进入十年浩劫,他蜗居的三间破陋平房,虽然只有20来平米,仍旧被红卫兵抄家三次。
他被扣上西方资产阶级学术总代理人的帽子,先后进了北大与昌平的监改大院。这期间他写下多首诗词,来反映被羁押期间的恐惧、苦闷、无奈,描写运动导致很多人家破人亡的惨状,其中不乏让人读后触目惊心之作,比如两首《捣练子》:
春雨依然绿野坡,新坟已比旧坟多。四乡残杀无休止,一本红书两样歌。
三五月,照天涯,清水一杯代酒茶,我止有家归不得,几人今日已无家。
困在昌平的日子里,他写下“花吐艳,草争青,几回惹起故乡情。怎知魂梦同遭禁,难越雷池半步行。”囚于北大监改大院之时,他有一首《踏莎行》,虽然诗意不再,却能原滋原味感受那份恐怖:
浓雾沉沉,亲思切切,朦胧春日如秋月。高墙无穴也来风,柳绵铺地堆堆雪。
庭院阴森,黄梅季节,隔离莫道尘缘绝。夜间又是用刑声,惊闻惨叫心魂裂。
1969年,厉以宁又开始新一轮的劳动改造,这次远放鄱阳湖畔的鲤鱼洲农场。每天劳动12个小时以上,一年四时无休。有时寒冬半夜紧急集合,到堤下卸船运砖。
来年夏收时,军代表让他连续劳动40个小时,困得连碗筷都拿不起。到了晚上,依旧要参加批斗会。伙食则更为糟糕,下饭的往往只有萝卜片和薯菜叶。他在一首《鹤鹉天》中描述:
初到孤洲似梦中,丛丛野草浪涛汹。
五更挑土泥泞路,三月秋田冷雨风。
经酷暑、忍寒冬,辛劳两载转头空。
不知当日谁圈定,百万书生去务农。
几经劫难,他认识到体制的系统错误,开始质疑经济政策和革命思想。于是,就有了这首词结尾的反思:“不知当日谁圈定,百万书生去务农”。直到今天,很多人引述此诗时,都把尾句去掉,担心再惹事端,当年的风险可想而知。
这种怀疑与批判,又出现在1970年的《蝶恋花》中:
薄雾滩前湖岸浅,不见渔舟,只见南飞雁。漫漫茨花遮住眼,云低更觉青山远。
小路那边枯叶遍,乱草危墙,破落农家院。政策如风时刻变,向谁细诉村民怨?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厉以宁先生回到北大,接着到京郊和河北继续接受劳改。
此后六年间,他往返于密云、大兴、通州和河北遵化等地。期间写过一首《南乡子》:“无处可逃荒,每日两餐稀粥汤,有客告知川北事,凄凉,少女卖身一担粮。”
另一首七律,是读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有感——
天若有情应怜民,终年劳碌难温饱。
江淮农家四壁空,渭北瘦羊见风倒。
天若有情应爱民,旷野坡头添新草,
壮汉岂因贫病亡,自相残杀一身了。
他以睿智乐观的博大心胸接纳生活,无论处在多么艰难的环境里,总是泰然处之。渡尽劫波的“秘密武器”,就是以诗词为伴。诗词于他,既是历史烟云,又是生活的浪花。
直到47岁时,他才被“提拔”为助教,有机会登上讲台。学生们回忆,他看起来貌不惊人,说话略带乡音并有些口吃,但目光犀利,言简意赅,理论和案例信手拈来。
像这种极有天赋的学者,最美好的年华都被荒诞无情吞噬。这岂止他个人的不幸!
除了大会堂,我见他多在北大蓝旗营小区,还有幸识得他的夫人何玉春。
常居北京的时光,他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坚持写一小时文章,七点做两个人的早饭,然后看书、写作,到十一点多开始准备午饭。他做饭的本事是在鲤鱼洲干校学会的。
因为在书桌前思考和写作太长,一点活动都没有,做饭——是夫人强制他歇歇脑子、动动身体。此时,已不再有“新婚初解愁滋味,咽泪炉前备早炊”的辛酸苦楚。
厉以宁诗词中另一条线,有关爱情与亲情,展示出至情至性的一面:夫妻爱笃、舐犊情深。
何玉春女士是位电力工程专业的高级工程师。每当他高谈阔论时,何女士静静坐在一旁,偶尔插上几句话,恰到好处。他解释说:“夫人整天同我在一起,是我文章的第一读者,还帮我设计某些经济关系框架图,所以她也能讲解我的经济观点。”
最苦的日子里,他俩分居长达十三年。这种牛郎织女式的生活,使他的不少词作以思念之情构成主旋律。比如1962年春节,夫人回京探家,春节后孩子尚在病中,何女士又得回单位参加政治运动。此情此景,让他颇感无奈,愤然写下:“夜间含泪整行装,欲定归期天不许”,大有杜甫《兵车行》的味道。
1963年中秋节,他又填了一首《鹧鸪天》:
一纸家书两地思,忍看明月照秋池。
邻家夫妇团贺夜,正是门前盼信时。
情脉脉,意丝丝,试将心事付新词。
几回搁笔难成曲,纵使曲成只自知。
后来双双下放江西农村,他俩才算结束了一年一次的鹊桥相会,在“五七干校”安下家。尽管这是一间家徒四壁的茅舍草棚,他为团圆再填一首《鹧鸪天》:
往事难留一笑中,离愁十载去无踪。
银锄共筑田边路,茅屋同遮雨后风。
朝露冷,晚霞红,门前夜夜稻香浓。
纵然汗渍斑痕在,胜似关山隔万重。
多年以后,当一位学生朗诵这首写于1971年的《鹧鸪天》,何女士不禁当众抹起眼泪。
他们儿女双全:大的是女儿厉放,小的是儿子厉伟。
女儿厉放,在下乡插队回来直接考入研究所,获金融学硕士学位,然后远渡重洋获得博士学位。1985年时,厉以宁曾填一首《鹧鸪天》,勉励她再攀学业高峰:
数载坎坷志未消,登山且莫问山高。
野无人迹非无路,村有溪流必有桥。
风飒飒,路迢迢,但凭年少与勤劳。
倾听江下涛声急,一代新潮接旧潮。
其中“野无人迹非无路,村有溪流必有桥”一联,既是警句,也是金句,厉以宁甚为得意,经常用来勉励自己和学生。
儿子厉伟,婚后仍然和父母同住,一直珍存着父亲为自己填的一首《调笑令》:“穿户,穿户,小燕巢边寻路。轻轻两翼低挥,停停又复起飞。飞起,飞起,明日长空万里。”那是1964年,厉伟正好一岁。
厉伟先攻化学,再转经济学,1990年获经济学硕士学位。他从小聪颖好动,富于冒险,后来下海,成为亿万富翁——这成了一些人对厉以宁的攻击证据,似乎父亲做了御用经济学家,就不能允许儿子经商了。
除了苦难记忆,厉以宁诗词中还有大量作品寄情山水。诗不仅是个人心境的写照,还常渗透着辩证法与经济学思考。
《鹧鸪天》是他最爱填的一个词牌名,大家比较熟悉的,还有那首游经四川青城山——
洞穴深深好炼丹,迢迢千里献高官。
贵人几个通灵性?道在是非一念间。
登小阁,望前川,缓流总比急流宽。
从来黄老无为治,疏导顺情国自安。
纵览他的学术生涯,股份制改革、非均衡理论等创见,为经济改革发展指引了前路。跟法学家不同,经济学界通常对时局更为乐观。改革开放四十年,厉老认为,不仅是改企业,而且要改运行的规则:一是市场要摆在决定性的作用的位置上;二是整个经济的运行,包括企业的运行要摆在一个效率至上的高度。
一些学生觉得,他以诗言情的生活指引,并不亚于他的经济思想启蒙。毕竟,爱与我们息息相关。
他的诗词中,既有岁月跌宕、人生忧乐,也有游山玩水、家国情怀。他曾说,自己经历过坎坷,但意志从未消沉,这应该归功于诗词的涵养。
乡愁,总是有意无意地从他的诗词中溢出来。正如他所欣赏的沈从文一样,字里行间都隐藏着对故乡的留恋。湖南是厉以宁的第二故乡。少年求学、青年工作、报考北大以及连续三届全国人大代表选区,都在湖南。他考察过湖南的每一个地市,写下了80多首与湖南相关的诗词。
湖湘这片热土的青山小洲、碧波荡漾、江风明月,在他诗意的描绘中更加饱含深情。他的一曲《江城子》又咏叹:“山城一别几多秋,少年游,梦中留,为觅旧踪、相约返辰州。漫步长街河岸去,春尚在,柳枝头……”
厉以宁的祖籍地是江苏仪征,也留有不少诗词。阔别三十七年后重回仪征,其中一首《捣练子》流传甚广:“青石巷,旧城池,记得当年离去时。浪迹归来谁识我,新楼墙外老槐枝。”
还有一首《卜算子》,写的是省城南京胭脂井:“缺月对斜阳,默默交相映。半地黄花半地霜,风冷三秋尽。草没六朝碑,荒废胭脂井,陈灭隋亡一瞬间,青史堪为镜。”
路过苏州枫桥时,留下两绝——
熙熙闹闹石桥边,画意诗情已荡然。
空有寒山名寺在,钟声再不似当年。
钟声何必似当年,新事新风闹市前。
若是乡民皆菜色,诗人能不带愁眠?
由此观之,厉先生一直保留着思考与批判,无论庙堂时事,还是江湖景象。
过去提到厉以宁,总有人强调他的高官学生。但是,面向公众的启蒙也很重要,这恰恰是他一直没有忽略的本份——他强调自己不想做官,只想做一位学者。去世之前有诗为证:“依然一介书生,长年苦守书城。知己再难重聚,闲云与世无争。”
大学的意义在于此,大先生的意义也在于此。他是否人如其诗,我不得而知,但至少有闪亮之处。
重温厉先生的那句“隋代不循秦汉律,明人不着宋人装”,与“钟声何必似当年,新事新风闹市前”,当属一脉相承。我相信他的“自知明”,必然也能容得“评短长”,任由后世指点批判。
他走的那天,我借来一副挽联悼念:“日落西山常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这既是告别他,也在告别一个再也不回头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