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的缺憾——从《秋天的怀念》一处误读谈起
(2021-04-10 19:35:47)分类: 灵动课堂学海观止(初中) |
一、被学生误读的一处细节描写
《秋天的怀念》是史铁生一篇怀念母亲的散文,虽篇幅不大,但文笔内敛,所表达的情感复杂而深沉,理解起来似乎并不容易。有些教师在课堂教学时,通过梳理文中的景物描写,来探究作者的情感底蕴及变化脉络,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最近,我同事提供给我关于此课文的一段教学实录,也正是以此为切入点梳理文章情感线索的。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当教师要求学生把文章中出现的北海以及相关景物加以梳理时,虽然学生把写到的几次北海都找出来了,也谈及了作者的情感变化,但几乎没有例外地误读了第一次写到的北海花卉,从而认为作者始终是在写北海菊花的。
一位学生是这样概述的:
而另一学生则加以分析说:
学生的分析虽有一定道理,可惜的是,据以立论的事实,却是有问题的。因为文章第一次写到的北海花卉,并没有明确交代是菊花,季节也未必是在秋天。原文是这样的:
“听说北海的花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
这里,作者的母亲只是笼统地说“北海的花”,而且又强调“都开了”的“都”,那么开花的季节更有可能在春天,虽然其中的“都”也可以指同一品种的所有的花,但如果没有明确点明花卉种类时,说这是指各种各类的花可能性更大,这样,判断其暗含着花开的季节在春天就比较合理。特别是,同样在这第一自然段,作者开始说自己因为双腿瘫痪而变得喜怒无常、脾气暴躁时,紧接着一句写的是:
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
这样,同一段落的稍后文字,是写母亲告诉他北海花都开了,前后就有季节和氛围的协调性。把这第一次说的花开理解为春季,应该是更符合文本的逻辑。
有意思的是,也是在那段教学实录中,有学生读这篇文章时,一开始就把季节搞错了,认为北归的雁阵暗示了秋天,结果马上有其它学生来纠正说,“天上北归的雁阵应该是春天。飞到南方才是秋天,北归应该是春天。”这一纠正是应该的,但是,接下来,当有学生把作者母亲第一次提到的北海所开的花坐实为“菊花”时,却没有人出来纠正,似乎大家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一误解,这是为什么?
可以给出的解释是,把北归的雁阵理解为秋天,发生这种失误是可能有标题“秋天”的理解定势发生影响,当然,这毕竟与秋天雁阵南飞的生活常识相抵触,所以由学生当场予以纠正,也比较合理。但是当作者写母亲告诉他北海花开,却没有说出具体花名时,这一方面同样有标题的“秋天”为依据;同时,根据后文详细展开描写的菊花,大概用类似“蒙后省”的呼应性理解,或者说前后文的语境,作出了一个贯穿全文的同一性解读。虽然这样的解读也有一定的语境依据,但却是建立在忽略文本具体细节差异而粗疏理解的基础上的。于是,只有当我们把这种粗疏理解转化为一种细读,深入到文本的肌理,才能一方面在客观上,更贴近作者的情感脉络;另一方面在主观上,也是在逐步培养学生一种严谨、细致和周密的阅读习惯。
一般认为,对文本某个局部、特定细节的理解,需要依据语境做判断。
语境既存在于文本的外部,比如一些生活常识、文化习俗等,也来自文本内部。这通常依据两个因素,一个是文章标题的暗示,一个是文章前后文的细节脉络。由于不少标题直接指向了文章题旨,其对文章的各个局部有整体的笼罩作用,所以,参照标题概括出的题旨而对文章某个局部做出解释,大多视为是垂直关系的理解。而上下文构成的脉络关系,则是一种水平关系的理解。但不论哪种关系,都只是一种参考,即便重要,也不能加以绝对化。就如同标题“秋天的怀念”,虽然可以把文章主要内容假设是围绕着秋天而展开,但也不排除从春天写起的可能。该文第1自然段暗示出季节时,正是以望着北归的雁阵为起始。这样,从这一实际的写作起点来回看标题,正可以纠正我们阅读理解的一种教条意识,就是从标题出发,统摄一切文章内容直至所有细节,从而出现理解文本的武断和绝对。而对武断和绝对的纠正,也是对垂直关系做出的精细化把握。
当然,标题,或者从标题概括出的题旨虽然具有相当指向性,能够为文本解读提供重要依据,但其蕴含的信息毕竟有限,而且也因其高度概括,使得较难广泛触及文本的肌理,也较难顾及文本的所有局部性问题。相比之下,处于水平关系、体现前后描写脉络的文字,倒能为理解文本在整体视野下的局部意义,提供更切实的依据。
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一种看似统一的前后脉络,往往会在特定的局部语境中发生变异。即以北海菊花论,作者在第3自然段由其母亲两次提及,又在第7自然段(也就是文章的结尾段),从作者观赏角度,展开详细描写,以这一描写对前文加以应答,视之为贯穿全文的线索,似乎顺理成章。但绝不意味着,北海菊花这条线索是贯穿一切相关描写的。事实上,作者写他的母亲回忆曾带着年幼的他去北海时,虽也提到了花,但恰不是菊花,而是被年幼的他执着地视为毛毛虫而要踩着玩的杨树花。当然,有这种差异是合理的,因为母亲回忆中的一个尚处在年幼的他,跟着母亲去北海时,其以游戏的心态走向外面的世界、去踩杨树花玩,要比持一种审美心态去北海观赏菊花来得更自然、更合乎那个年龄段的孩子的趣味特点。但正是具有这样的差异,才又在更深层次上,回应了文章的主旨。因为母亲回忆中提到孩子游戏时用脚踩的动作,让对儿子体贴入微的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她担心因此而触及作者双腿瘫痪的隐痛,悄悄退出了。这样,就对待北海的花来说,从早年的游戏改为观赏,这既是不同年龄段的对待花卉的行为特征,对于已经残疾的作者来说,还有个人化的特殊意义。
此外,在第1自然段,当作者提到雁阵北归后,接着写母亲告诉他北海的花都开了,如我在上文指出的,这里暗示的是春天之花,希望他去看看时,作者对此的拒绝,似乎也是合理的。因为当作者深陷于自己不幸的状态时,当周边依然有美好的事物来走近、来环绕,例如春天的雁阵,例如甜美的歌声,只能是把他的不幸强烈凸显出来。这样,母亲约他去北海看花,他声嘶力竭地加以拒绝,同时狠命捶打着他那两条残废的腿。一如他之前因为感受了季节的美好、歌声的美好,而导致他去砸玻璃、摔东西等破坏性行为。因为这些美好的事物没能够跟作者当时不幸状态协调起来。相比之下,他倒是在秋天的落叶中,找到了与自己身体状态的对应物,于是沉浸其间,流连其间。
三、面向秋天的深沉意味
也许,从表面来看,作者在拒绝春天的同时,更容易接纳一个开始万物凋零的秋天。似乎他母亲也理解了这一点,所以,当她再次在秋天里向作者提及北海的菊花,可以理解为是她约作者春天看花而被拒绝的一种调整。但这种调整,与作者内心情感并不一致。虽然作者并不拒绝秋天,当他似乎是沉浸在伴随着落叶的窗外秋天,这多少让人觉得,那种沉浸在自身不幸的态度,更像是一种自虐。所以当他母亲约他去看北海菊花时,同时是以自己身体遮挡窗外的那种衰败之景的。这样,文中的秋天之于不同人或者一个人的不同阶段,都显示了不一样的意义。换言之,对于秋天的差异化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者以“秋天的怀念”为题的意义所在。
《教师教学用书》对文章的标题的解读,主要是表层和深层两方面来分析意义的:
题目的表层意义是,文章回忆的往事发生在秋天,文章表达的是对母亲的怀念。深层意义是,“秋天”常常隐喻着生命的成熟,思想感情的沉淀;“秋天的怀念”,暗示着作者经受过命运残酷的打击,经历过暴躁绝望的心理过程,在母亲去世后,在风轻云淡的秋天,在菊花绽放的时节,才真正体会了母爱的坚韧和伟大,懂得了母亲的期望,悟出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如果说,题目中的“怀念”直接指向母亲,那么“秋天”则蕴含着“生命”的意味。
第二,强调秋天常有“生命的成熟”隐喻义,是对的。但同时,秋天也带来秋风的肃杀,这是跟草木摇落联系在一起的,是跟生命的凋零联系在一起的。从古至今,文人留下了无数的悲秋篇章,而史铁生作为一个双腿瘫痪者,过早感受了秋的肃杀,其体验到的绝望,也是跟文章写他专注于窗外的秋天落叶有紧密的联系。这样,母亲约作者去看菊花,他在母亲去世后,与妹妹一起去看菊花,作者写“秋风中正开得烂漫”的菊花,就不能简单解读为是“风轻云淡的秋天”中的菊花,而是暗示了在秋天,在秋风的肃杀中、在残酷的打击中,不是只有凋零的落叶,还有依然“泼泼洒洒”怒放的菊花。人的生命固然是在抗衡风雨和苦难中越发显得坚韧和高贵,但有此经历,并不意味着必然的苦尽甘来。对作者来说,这种打击倒常常是持续存在的,甚至是伴随他一生的,就像他母亲的去世不能复生,他自己的病情不能好转而只会越发严重,关键是作者如何来面对这样一个并非“云淡风轻”的秋天。
第三,看不到秋天的肃杀,其实是跟没有真正理解文章提示的秋天有关“生命的成熟”隐喻义,有相当关系。虽然“教学用书”提到了作者在秋天到来时,“真正体会了母爱的坚韧和伟大,懂得了母亲的期望,悟出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但对于母亲的期望什么才叫“懂得”,这种期望对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有,作者“悟出”的“生命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最为简单的哪怕是一句话的说明。但这种说明,恰是理解这篇文章的关键。那就是,人即使处在生命最困难的时候,也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人活着不单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深爱你的和你爱的人。作者的母亲恰是在自己处于生命最困难的时候,顽强而坚韧地好好活着,把自己的全部心思用在深爱着的作者身上,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从而给作者树立了好好活的榜样。而像母亲一样坚强,不光为自己,也为了应答母亲的期许而好好活,这才是生命成熟的重要标志,也体现了生命存在的意义。这是以能够理解母亲、懂得母亲的话语为前提,真正表达出对母亲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