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 王勃“闹鬼”的启示
久 久

初唐诗人王勃曾写过一篇脍炙人口的《膝王阁序》,其中的“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被人推为名句,博得了广泛的赞誉。他也为之自鸣得意,矜夸异常。后来他在探视父亲途中,渡海时溺水而亡。死后还不忘这两句话,反复咏诵,天天闹鬼。一天,有个人经过这里,听见王勃的鬼魂又在念这两句话,就说:“你这两句并不太好,要是把‘与’跟‘共‘删去,就好了。”从此王勃就不再“闹鬼”。
这个传说固然是无稽之谈。但它却给我们一个有益的启示。文章是需要反复推敲的,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贾岛有一首诗非常著名,叫《题李凝幽居》,诗是这样写的: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其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一联中的“推敲”二字几乎家喻户晓。据《唐诗纪事》卷四十记载,贾岛在长安等待应举,某日,骑驴上街,忽得此二句诗,初拟用“推”字,又思改为“敲”字,在驴背上引手作推敲之势,恍惚间冲犯了当时任京兆尹的诗人韩愈的仪仗队,当即被捉问。贾岛具实回答。韩愈立马思之良久,对贾岛说:“作‘敲’字佳矣。”二人遂结为诗友。由此可见贾岛作诗锻字炼句的刻苦严谨,一丝不苟。这段故事,后来成为文学创作中讲究斟酌字句的佳话。
但是,韩愈的评判并非就是终审性的结论。此后许多文人墨客对“推”字还是“敲”字运用的孰优孰劣,多次展开过激烈的论辨,于是推敲的历史公案就产生了。而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争就是千年,到现在仍争持不下。有人觉得这二字各有妙处,强说其中的一字胜于另一字有失公允,似乎“敲”字从声形合一的方面确如韩愈所说的胜过“推”字;但如果从音韵读来,“推”字要比“敲”字悦耳些,并且还认为“推”字更合当时的静谧的气氛。但这种骑墙主义的做法又招致了反对的声音。
别的暂且不说,我们看权威的《唐诗鉴赏大辞典》里也各执一辞:
1.全诗只是写他拜访友人未遇这样一桩生活琐事,它之所以流传人口,主要在颔联。颔联描写自己步入幽居所见所闻的景色。句中的“僧”,是作者自称,作者早年曾皈依空门。诗人写景,难在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景致,此即北宋诗人苏轼所谓“
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是也。此诗巧妙地抓住了一个富于诗情画意的瞬间。请看,月色皎洁,池水潋滟,池边浓绿的树林里闪动着斑驳月光,鸟儿在树上栖宿。在这万籁寂寂的荒园里,一个僧人在轻轻敲门,其声笃笃,俨然一幅有声有色的图画!“鸟宿
”在高处,是静景,“僧敲”在低处,有动态,有音响,一高一低,一静一动,相互配合得多么和谐。而且,我们还可以想象,这敲门的“笃笃”之声,定会惊动宿鸟,或引起它们零乱不安的啼鸣,惊而飞出,察看动静后复又返巢栖宿。十个字,意象密集,境界幽绝。
2.关于这一联中的“推敲”二字,有一个几乎家喻户晓的故事。据《唐诗纪事》卷四十记载,贾岛在长安等待应举,某日,骑驴上街,忽得此二句诗,初拟用“推”字,又思改为“敲”字,在驴背上引手作推敲之势,恍惚间冲犯了当时任京兆尹的诗人韩愈的仪仗队,当即被捉问。贾岛具实回答。韩愈立马思之良久,对贾岛说:“作‘敲’字佳矣。”二人遂结为诗友。由此可见贾岛作诗锻字炼句的刻苦严谨,一丝不苟。这段故事,后来成为文学创作中讲究斟酌字句的佳话。但是,在这联诗中,究竟是用“敲”字好,还是用“推”字佳?有唐诗专家云:“推门无声,敲门有声;‘推’字音节哑,‘敲’字音节亮;四野静谥,皓月舒波,此时一缁衣僧,举手笃笃敲门,声响回荡空间,境界倍见幽迥。”(马茂元、赵昌平《唐诗三百首新编》)这是说“敲”字胜于“推”字。多数人或许都赞成这意见。画家吴冠中云:“敲则有声,与静对照。但这情境中突出了静与闹之对照是否破坏了整体调子,夹进了音响反而在画面落下了败笔。推门,无声,不写声,只着笔于推之动作,画出了运动中的线,与‘
宿 ’相对照,显得比‘敲’更和谐,不失画面的统一。”他从绘画的角度提出异议,指出“推”胜于“敲”,亦是妙解。
那么,到底是“推”字还是“敲”字呢?不能不说是个问题。
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中,却认为,和尚敲的是寺院的门。相关文字如下:
有些人根本比了解文字和思想情感的密切关系,以为更改一两个字不过是要文字顺畅些或漂亮些。其实更动了文字,就同时更动了思想情感,内容和形式是相随而变的。姑举一个人人皆知的实例。韩愈在月夜里听见贾岛吟诗,有“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两句,劝他把“推”字改成“敲”字,这段文字因缘传为千古美谈,于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说得好听一点,都说“推敲”。古今人也都赞赏“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实这不仅是文字上的分别,同时也是意境上的分别。“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说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子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而返,独往独来,自在无碍,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气度。“敲”就显得他拘礼些,也就显得寺里有人应门。他仿佛是乘月夜访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假如不是热闹场合,至少也有一些温暖的人情。比较起来,“敲”的空气没有“推”的那么冷寂。就上句“鸟宿池边树”看来,“推”似乎比“敲”要调和些。“推”可以无声,“敲”就不免剥啄有声,惊起了宿鸟,打破了岑寂,也似乎平添了搅扰。所以我很怀疑韩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称赏的那么妥当。究竟哪一种意境是贾岛当时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问题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个比较恰当,而在哪一种境界是他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感情上“推敲”。
但细心的读者似乎又发现问题了。朱光潜先生与历代的文人墨客在讨论这个问题时似乎都忽视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和尚到底敲的是哪一扇门?是寺院的大门,还是隐士李凝的幽居的柴门?在这里似乎朱氏断章取义了,拘泥于这两句的推敲,而没有纳入整首诗的范畴,从整体上予以考虑。
江苏一位对古典诗词极有研究的王美春老师据此认为,根据诗题《题李凝幽居》与诗中所描绘的情景,可以判断“僧”敲的是李凝“幽居”之门,而非寺院之门。因此,“僧敲月下门”中的“敲”字,要妙于“推”字。而给出的理由是,在正常情况下,人们的住处之门在夜间是要关上的,“幽居”(诗中指野外之住处)之门更应如此。李凝“幽居”之门,是关着的,这“僧”无法直接进入,才需要“敲”门,以通知主人前来开门;门是掩着的,也就可“推”门而入,而无须“敲”门了。至于“敲”字的其他好处,马茂元与赵昌平在《唐诗三百首》中已有妙解。而潘志敏老师也认为,韩愈在月夜里听见贾岛吟诗,有“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两句,劝他把“推”改为“敲”字。未必人人皆知,由此段文字看,朱先生就“不知”!“教学此课时,我怀疑朱光潜先生是否看过《题李凝幽居》全诗,是否读过前人有关此诗的一些评论!查看了不少教学辅导书籍及网上与《咬文嚼字》一文的相关资料(包括网上一些教学新设计、教案),发现此前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而是以讹传讹。可谓:敲错一扇门,误导许多人!”
推敲,引出了许多作文和做事的故事。
相传,苏东坡,一次与他的妹妹苏小妹及诗友黄山谷一起论诗,互相题试。小妹说出“轻风细柳”和“淡月梅花”后,要哥哥从中各加一字,说出诗眼。苏东坡当即道:前者加“摇”,后句加“映”,即成为“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不料苏小妹却评之为“下品”。苏东坡认真的思索后,得意的说:“有了,‘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小妹微笑道:“好是好了,但仍不属上品。”一旁的黄山谷忍不住了,问道:“依小妹的高见呢?”苏小妹便念了起来:“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苏东坡、黄山谷吟诵着,玩味着,不禁托掌称妙。

这样一改究竟妙在何处?我们不妨也来玩味一番。“轻风”徐来,“细柳”动态不显,怎能配得上“摇”、“舞”这类较露的动词呢?惟有“扶”字才恰到好处,与“轻”
、“细”相宜,显得和谐,并且又把风人格化了,形象地描绘出了轻风徐来,柳枝拂然的柔态,给人以一种柔美之感。下句中添“映”、“隐”也欠贴切。试想,恬静的月亮已经辉满大地,梅花自然没有白天那么显眼。在月光照映下,也就黯然失色了。这样,好一个“失”字,就勾画了月色和梅花相互交融的情景,增强了这一首诗的感染力,真是一字生辉。
诗人为了一个字而反复推敲,千锤百炼,这种一丝不苟的写作精神,对我们的启示应该是不言而明了吧。炼字,在今天看来,我们不妨把它看作写作后的修改。我们同学写作文时不注意修改,总是喜欢“一气呵成”,然后万事大吉。这不是一种好的作文习惯。俗话说:“文章不厌百回改。”我们真的应该向古人学学这方面的工夫。当然,我们大可不必“捻断数茎须”,但是文章写成后必要的修改还是很有必要的。
王安石是抚州临川(今江西省临川县)人,唐宋八大家之一。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当宰相后,决心改革,推行新法,遭到大地主、大官僚的坚决反对,没几年就被罢了官。他在京城闭居无聊,决意回南京去看看妻儿。
第二年春天,王安石由汴京南下扬州,又乘船西上回金陵(令江苏省南京市),路过于京口(令江苏省镇江市)到了隔江相望的瓜洲时,船靠码头,不再走了。他站在船头上,极目西望,但见青山隐隐,江水滔滔,春风绿野,皓月当空,触景生情,更加怀念起金陵钟山(又名紫金山)的亲人来了。他走进船舶,拿出纸笔,略一思索,就写了一首题名《泊船瓜洲》的诗: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到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写完后,王安石觉得“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到”字太死,看不出春风一到江南是什么景象,缺乏诗意,想了一会,就提笔把“到”字圈去,改为“过”字。后来细想一下,又觉得“过”字不妥。“过”字虽比“到”字生动一些,写出了春风的一掠而过的动态,但要用来表达自己想回金陵的急切之情,仍嫌不足。于是又圈去“过”字,改为“入’字、“满”字。这样改了十多次,王安石仍未找到自己最满意的字。他觉得有些头疼,就走出船舱,观赏风景,让脑子休息一下。
王安石走到船头上,眺望江南,春风拂过,青草摇舞,麦浪起伏,更显得生机勃勃,景色如画。他觉得精神一爽,忽见春草碧绿,这个“绿”字,不正是我要找的那个字吗?一个“绿”字把整个江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动人景象表达出来了。想到这里,王安石好不高兴,连忙奔进船舱,另外取出一张纸,把原诗中“春风又到江南岸”一句,改为“春风又绿江南岸”。
为了突出他反复推敲来之不易的那个“绿”字,王安石特地把“绿”写得稍大一些,显得十分醒目。
一个“绿”字使全诗大为生色,全诗都活了。这个“绿”字就成了后人所说的“诗眼”。后来许多谈炼字的文章,都以他为例。
“云破月来花弄影”(宋•张先•《天仙子》)。这句词词少意丰,一语三折。“云、月、花、影”四字写了三物四景,中间又用“破、来、弄”三字写出三种连续的动态:云“破”而有月“来”,月“来”而有花“影”,花“影”引出“弄”字,有“弄”字而有花枝随风摇动、抚弄花影的幽雅姿态。仅仅七个字,从天上写到地下,云横皓月、风弄花影,构成了一幅幽美朦胧的画面,把云、月、花都拟人化了,赋予了它们丰富的情感和生命,同时使宁静的画面有了飞动之势。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宋•周邦彦•《满庭芳》)。我们的古人惯于活用词语,形容词、名词都可以作动词,且一作就作得鲜活生动,呼之欲出。想那黄口雏鸟从昂首待哺的娇憨,慢慢丰了一身羽毛,再到展翅离巢,不是一天一日的时光,更待其中亲鸟的辛劳,形态种种,时日漫漫,到后来只得了一个“老”字,当真浓酽醉人。我们的思想就在“老”字中徜徉,不留神便过足了几个月的时光。又一个雨“肥”梅子,又经了几场雨呢?那该是从“小雨纤纤风细细”,到“拂堤杨柳醉春烟”,到“一枝红杏出墙来”,再到“花褪残红青杏小”,最后还是在雨里丰肥。写出了动态,写出了形态,想那梅子从轻轻小小的羞涩,到黄黄肥肥的圆润,那黄中晕红的丰润,怎不叫人垂涎!
“咏絮之才”源出东晋才女“谢道韫”。
故事发生在一个严冬飞雪的日子,谢太傅(谢安)召集家里的人,给子侄们讲论文章的道理。不一会儿,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谢太傅面对雪景,高兴地问道:“这纷纷扬扬的白雪,你们说说它像什么?”
谢朗回答:“把盐撒在空中,差不多与之相比。”谢朗是谢安的二哥谢据的儿子,谢安听了侄儿的回答后,没置可否,只是默不作声。谢道韫随即答道:“未若柳絮因风起(意为:满天飞舞的雪花就像春天随风起舞的柳絮。)”谢太傅听到这里,高兴地大笑起来。
雪花的特点是洁白、轻飘,谢朗用“撒盐”作比,只注重了色彩的相似,而没有着眼雪花轻盈飘动的形态。盐的特点是粒小而质重,撒在空中,只能迅速落下,根本不会随风飞舞。
谢道韫用“柳絮”作比,不仅抓住了色彩洁白这个相似点,而且又抓住了形态轻飘这一更具特征的相关点,她的比喻巧妙贴切,发人深思,耐人寻味。谢朗的比喻显得浅露拙劣,与之相比逊色多了。因而,谢道韫的比喻赢得谢太傅的赞可。
谢太傅夸奖“柳絮因风起”的故事,由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流传下来,称赞谢道韫是才女,便把在诗文创作方面卓有才华的女子赞誉为“咏絮之才”。咏絮之才”便享誉千载,至今不衰。“柳絮因风”这一句究竟有什么妙处呢?它比“撒盐空中”究竟高明多少呢?同样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比喻,怎么被人们如此推崇呢?
人们对“柳絮因风”的赞赏,在于其喻雪的得体。飞絮是比喻,撒盐也是比喻。以撒盐比拟下雪,固然笨拙;以风吹柳絮喻之,也好不到哪里去。细较起来,雪有两种,雪花和雪籽,雪花为六边形结晶体,雪籽为颗粒状结晶体,也称“霰”。“撒盐空中差可拟”,拟的可能是雪籽;“未若柳絮因风起”,拟的应该是雪花。而那个冬日南京城所下的雪,如果是雪花,则谢道韫略胜一筹;如果是雪籽,则“柳絮因风”还不如“撒盐空中”。
而时光飞速到21世纪, 我们会发现,在重视生态环境发展的今天,坐在暖房里赏雪景与迎着扬花柳絮赶路有太多的不同。用“柳絮”来比喻“雪花”只能算是形似。倒是词人贺铸的“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用“风絮”比喻闲愁,多了几分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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