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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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大气人生散文 |
屈指一算,我至少二十余年没见萤火虫了。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流萤。小时候,这是我沉迷夏夜的两大缘由。
故乡有个说法:天上几多星,地上几多萤。所以,每捉了它,却不敢久留,先请进小玻璃瓶,凝神一会,轻轻吹口气,送它跑了。
我怕天上少了一颗星。
无人工照明的年代,自然界唯一的光华,唯一能和星星呼应的,就是它了。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町畽鹿场,熠燿宵行。”这是《诗经·豳风》里的景象。一位思妻心切的戍边男子夜途返乡,替之照明的,竟是漫山遍野的流萤,多美的回家路啊!
萤虽虫,但民间很少以虫称之,其绰号数不过来:蚈、照、夜光、景天、挟火、宵烛、宵行、丹鸟、耀夜、夜游女子……我最喜欢的还是“流萤”。一个“流”字,将其隐隐约约、稍纵即逝、亦真亦幻的飘曳感、玲珑感、梦游感——全勾画了出来。萤之美,除了流态,更在于光,那是一种难形容的光,或者说它只能被用去形容别的。
那光,或说青色,或说黄绿,还有说冰蓝,我觉得皆似,又皆非。你刚想说它忧郁,又觉不失灿烂;你刚想说它冷幽,又觉颇含灼情……总之,有一抹谜语气质,一股童话的味道。
农历七月,流萤最盛。清嘉庆年的四川《三台县志》这样描述:“是月也,金风至,白露降,萤火见,寒蝉鸣,枣梨熟,禾尽登场。”巧得很,俗称“七月半,鬼乱窜”的送衣节(又称中元节、盂兰会、鬼节)正值七月十五。据民俗家推测,鬼节位于此,大概和田野里流萤闪烁让人联想鬼魂有关。
这联想真的很美。相传七月初一,阴曹地府开鬼门关,鬼魂们可到人间散散心,也就是休探亲假。而人间七月,瓜果稻粟皆已入仓,酷暑亦过,也该置衣备寒了,从物资到节气,正是孝敬先人的好时候。
朵朵流萤,鬼魂返乡……很温馨。少时读《聊斋》,即觉得鬼魂很美,一点不可怕。成年后,尤其父亲去世,我更加想,若没有魂,若魂不可现,若阴阳两界永无来往,多么可怕啊。
民间的两个说法,“腐草化萤”和“囊萤夜读”,都被科学证了伪,指成迷信和虚构。我想,现代人真蠢啊,竟拿这么浪漫的事开刀,没劲。古人重意境和梦游,不问虚实,擅长诗意地消费。面对流萤这般影影绰绰,人的精神难道不该缥缈些吗?较之现代人的刻板和务实,古生活有种务虚之美。
长大后翻古书,方知白日听蝉、黑夜赏萤,乃文人最心仪的暑乐。一聒一静,一炎一凉,没有这俩伴儿,夏天就丢了魂,孩子就丢了魂,风雅者就丢了魂。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这首《七夕》,我以为是萤文中最好的。
作为虫,“萤”字飞入古诗中的频率,大概超过蝴蝶,堪与蟋蟀并列。“长信深阴夜转幽,瑶阶金阁数萤流。”“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我想,一方面和彼时萤繁有关,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方面古人对萤的注视和美学欣赏,已成雅习。
那时候,不仅有萤,且有闲、有心、有情。问问现在的城里孩子,谁见过流萤?我问过,一个没有。现代人与一只萤火虫相遇的概率,已小于日全食。
如今,北京夜空中常见一朵一朵的闪烁,比树高,比云低……
那是人在放夜筝,上面绑了发光器。
还有一年,和朋友在厦门海滩放孔明灯,当它飘得很远很远,只剩一个似是而非的小点时,我觉得像极了流萤……
想起流萤照亮的草丛和小径,想起那会儿的露天电影,想起父母的电筒和唤孩子回家的喊声,那时他们比我现在还年轻……
那一刻,我体会到难以名状的美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