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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解读《纳兰词》赢得更深哭一场 |
分类: 《一生一代一双人》(已出版) |
赢得更深哭一场
沁园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依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纳兰好友顾贞观有言:“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此语用来评解纳兰词中悼亡之作实为妥帖。
在纳兰众多悼亡词中,除《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一首外,这首《沁园春》也可谓是千古传唱的绝佳之作,其性其情,可见一斑。
词前有小序一则:“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由序可知,本篇作于卢氏去世三个月后,时近重阳,纳兰梦中与妻相见,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千言万语从何诉,临别唯有一诗相赠。然卢氏虽“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却素未工诗,至于那“向郎圆”的诗句,显然是借妻之口,言己之痛罢了。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典型纳兰词风,开篇定调,一句对生命的慨叹,叹浮生短暂,叹爱妻命薄,叹短暂的美好,成了永久的记忆,由此把我们带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算来别是凄凉,往事最堪伤。因为回忆,所以痛苦,痛苦,因为无法忘记。纳兰就是活在回忆中的人,纳兰一生,短若昙花,瞬间绚烂,余生皆回忆。一句“低徊怎忘”,勾出了对往昔美好的回忆。
一句“薄命如斯”,道出了纳兰对转瞬即逝的美好的留恋,却不禁让我想起了那位自叹“薄命如斯”的霍小玉。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
这是霍小玉绝望后的哀怨与愤恨,她把爱情当作了一生的博弈,赌进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视爱情为自己的生命,以为那是她终生所依,命中注定的结局,最终输掉了卑微的自己。
“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最后的咒誓是她对爱情无力的抗争,李益在小玉死后乃大猜忌以致惶惑而终,这结局想必也是作者的一种心理寄托。
我们不必去怪李益的薄幸,也不必叹霍小玉的遇人不淑。你以为你付出,就应该有回报,却不知,爱情从来就不是平等的。
爱情,没有贵贱,只有适合与不适合。爱情,无须诅咒,而有的却偏偏不被祝福。
有的人,爱挂在嘴边;有的人,爱永远藏在心里;有的人,爱却永远存在于故事里。有的人,因为寂寞爱上一个人,有的人,因为爱上一个人而一生寂寞。正因为如此,爱情才变幻莫测,叫你难以琢磨,才更令人向往,也更让人受伤。
爱情大抵如此,你把他当归人,他把你当过客,遇见,已然是缘。
几许繁华似锦,几许温柔如梦,似那林花谢春红,太匆匆。早知世事聚也凄凉,散也凄凉,何苦还要在这繁华处走一遭,枉添几捧无可奈何离人泪。故事刚刚开始,便已暗香盈袖花落尽。西楼上,相思寸寸断柔肠,明月下,惊起几瓣桃花香,惹谁惆怅,惹谁忧伤。
海誓山盟,佳期密定,然后一走了之,不再回头。那是多情的李生。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今夜与你只能梦中相见。那是深情的纳兰。
容若此词,上片梦境,下片现实。
记当时,夜无眠,绣榻闲,栏杆曲处,同看那落红如雨,共沐那如染斜阳。你在欣赏那风景,我却在欣赏风景中的你。
如此意境,欣然而称意,正所谓,“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这样的“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画面,如今,已然成奢,可遇难求,唯有梦中寻。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梦往往是我们欲得而未能的寄托。梦好须留却难留,梦醒皆成空。那“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的诗句,也随着梦醒后的一枕孤凉,变得残而不得续。
一生,一瞬,转眼即逝。人生如梦,世人多有感叹。
被人同与纳兰称为“千古伤心人”的晏小山曾有慨叹,“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他与纳兰一样,可谓绝世情痴,但却比纳兰幸福多了,虽是“几回魂梦与君同”,却得今宵银灯照,不是梦中是灯红。不过相逢之后依旧是别离,摆脱不掉的永远是回忆。
疏远了曾经快乐的感觉,却难以摆脱旧日时光的纠缠。是试图挽回?是想重温旧梦?抑或只是淡淡的想念和回忆?
回忆,是因为现实活得不快乐。
也许他们要的不是爱情,是已经褪了色的记忆,是青春年华的永恒纪念。爱过,便无遗憾,那是无奈的慰藉。夜深,绣被春寒,相思袭来,寂寞难耐。爱过,终究归于寂寞。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一首《江城子》,却是上片写实,下片写梦,浓浓的悲伤同样在现实与梦境间流转。
十年生死两相隔,不必思量,真情自难忘。面对千里孤坟,怎话凄凉?即使梦中相逢,想必也只有泪流千行。这是怎样的寂寞,怎样的凄凉?
唐五代及北宋描写女人的词篇,要么言语艳俗尘下,要么境界狭窄,且所写女子少有妻者,有也是躲闪其词,倒是柳永、少游词作洋洋洒洒,但可惜多出烟花柳巷、秦楼楚馆。苏轼此词,却丝毫没有隐晦与避忌,下笔淋漓,直抒自己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可谓开了悼亡词之先河。
至于纳兰,更是因袭其法,直抒心怀,一发而不可收拾,悼亡之音不断,惹人同悲。
王国维有言,“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国破家亡、身为他虏之后的李煜,词风骤变,沉郁而苍凉,故国之思、往事之念以及囚居他乡的悲哀与绝望屡屡见于笔端。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如此一叹,想必世人大抵会有同感,后主没有李白的洒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他无法忘记过去,故有此繁华大梦初醒般的怅然。这或许是他对自己起起落落人生的感慨,或许是对亡国生涯的喟叹,他却始终无法看破,未能走出那红尘痴缠。
他的词,在梦中,他的一生,在梦中。
曾经“魂迷春梦中”,后有“惊觉银屏梦”;也叹“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也悔“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洒然“笙歌醉梦间”,温润“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国破后,才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醒来时,方知“故国梦重回,觉来双泪垂”。
有谁知,“多少恨,昨夜魂梦中”。到终了,“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待繁华洗尽,烟云过眼,终于明白,“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纳兰词宗北宋,更得南唐二主之遗,故后人多拟之以五代南唐后主或北宋的晏几道。论纳兰的身世,纳兰的性情及为人,确可与此二家一比,他们应该同属于王国维所谓“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的主观诗人。词中性情,发于肺腑,不过,纳兰词无论是从视野还是从意境上来看,都不及后主词来的开阔和高远。也难怪,纳兰英年早逝,他的词的广度和厚度自然受到了天年所限。一个人的智慧、思想以及眼界与理念等,都是需要岁月的淬炼和阅历的磨砺。不过,纳兰的情真意切,纳兰的“更深哭一场”,却是无人可及的。
是梦总有梦醒时,梦醒后,更断肠,一切成殇,不如“更深哭一场”。古代的诗人,他们“泪”,他们“泣”,不到真正悲痛处是不“哭”的,因为“哭”不够美。而对于纳兰走婉约一路的词人来说,更是缱绻氤氲而作媚语。要哭也得是忧国忧民的诗人杜甫之类者,“少陵野老吞声哭”,“新鬼烦冤旧鬼哭”。纳兰,这样一位情感细腻,作词考究且精美的人,也要“更深哭一场”,非悲恸至极而不可为。痛哭可以当悲,却抵挡不了思念,梦中的模样,还未仔细端详,却化成了一丝轻风,随那一缕芳魂飘散得无影无踪。
“重寻碧落茫茫”,梦中相见,终了却是音容俱逝,片刻的欢愉,无尽的悲凉。白居易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那是唐明皇马嵬坡失去杨玉环后的茫茫然而无主,虽找尽各方术士,上天入地,遍寻贵妃的魂魄,已是于事无补。莫不如,像苏轼与纳兰,静静地梦一回,深深地哭一场,虽是悲痛,却也透着人间烟火味道。
“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与苏轼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可谓异曲同工,只是“朝来有霜”与那十年才“尘满面,鬓如霜”来得更加痛彻呢?
“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这是纳兰心有不甘的呐喊吧。纵便天人永隔,也信尘缘未断,那春花秋叶,便是我思念你的丝丝琴弦,稍稍触动,便已是悲凉的哀音。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更是纳兰无奈的纠结。汉李陵有诗曰:“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元稹的《莺莺传》里也有:“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那是情深意切,缠绵不解的爱情,最终却是短暂甜美后的惊魂。惊醒后,摇落满地的是褪了色的年华和你身上曾经的味道。
最后,唯有一叹,“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思旧赋》篇前有序云,“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后人多以笛声作凄婉怀旧之意。北周庾信有诗:“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杜甫有“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笛子声声,吹出了寥落与凄凉。
有些人在记忆里,却刻骨铭心。有些人在身边,却很遥远。
真正的爱情在心里,而不是手心里。距离拉开了我们的怀念,只是,银汉两隔的怀念,痛彻心扉。
短暂的相聚,永久的别离,一梦瞬间,凝固成永久的画面,一滴泪水便成沧海桑田。不必想不开,思念撑不起地久天长的诺言,回忆也留不住海枯石烂的誓言。
心中的纠结,解开的,是结,解不开的,是劫。
或许,缘来当惜,缘去则放。
爱情,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一个永远逃不过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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