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阕追思往事的词。纳兰词中好句如丝，不经意间，总有所发现。“当时只道是寻常”，每每读到此句，总会令人掩卷沉思，难以释怀，总会勾出尘封在记忆中的无数过往，令人怅惘，令人感伤。我爱极了这一句，曾经郁结于心的情结，总是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此一句，一语道破。

秋风微凉，是谁独倚小轩窗，目送残阳，黄叶萧萧，随风飘荡，曾经的美好都已成了过往。酒醉后的沉睡，如今已是奢望。曾经如易安明诚那般的游戏，也已成了回忆，那曾经泼湿的衣衫，是否还有点点滴滴的茶香？当时觉寻常，如今成怅惘。

容若此词，上阕触景，下阕伤情。上阕是眼前的沉思，此时此地的孤独；下阕是往昔的追忆，容若与妻子曾经短暂的欢愉。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开篇一句“谁念西风独自凉”，便奠定了本词的基调：哀伤。词人明知是无人会念我的西风独自凉，仍要发出一句似自语般的诘问。起首一句，依然拨动我们心中悲伤的那根弦，令我们不觉之中已是心有戚戚焉。

北宋词人贺铸在丧妻后曾感叹：“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两人虽是时隔数百年，其情却如同一般。次句平接，面对萧萧黄叶，又生无限感伤。“西风”，“黄叶”，“疏窗”，“残阳”，如此意象的罗列，仿佛一个个定格的镜头，深深地锲入我们脑海，使我们为之感伤。三百多年后，我们似乎依稀可见纳兰残阳下孑然而立的身影，衣袂飘飘，无限哀伤。

谁念西风独自凉？如此一句若默默自语一般，世事繁华，天地遥远，为何惟独我在这清秋，独自神伤，独自哀愁？

独立寒秋，西风黄叶总是惹人愁。“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借西风黄花道出了张生与崔莺莺的离愁别恨，而容若这般天地两隔的思念岂是那独凉的西风和萧萧的黄叶能够道得清？

独自临窗，寒风意凉，萧萧黄叶随风落，惹生心中无限伤。秋风乍起西窗，几多萧瑟，几多凄凉。我想逃避，却无处躲藏。小闭疏窗，那内心的凄苦与寒意也是无法阻挡，因为，它早已经在心底深深隐藏。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秦观如此一句，正是暗合了容若此刻的心境。无论你走到海角天涯，孤独永远是你心灵的伴客，恍若在这瑟瑟秋风中渐渐逝去熟悉的背影。

“沉思往事立残阳”，化用五代词人李珣的“暗思何事立斜阳”句。为何，往事回思总在夕阳下，孤影旁，西风中？这样一幅凄美的画卷，总是令我们无语感伤。

曾经我们不经意的点点滴滴，如今悄然袭上心头，一点一点地把你刺伤。似乎在酒后的沉睡之后，闻到了那昔日的“赌书泼茶香”。

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有云：“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史书，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赌书泼茶”，那是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共同度过的一段美好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随着金兵的马蹄踏入中原，留给这位“婉约派”词宗的只有漂泊与流离，还有对往昔美好寻常的追忆。“甘心老是乡矣”的梦想也只能是红尘中对往事的怀想。

只是在轻轻的一转身间，那个人就已离去，再也回不到那过去的寻常。

如此一位“千古伤心人”，倘若卢氏泉下有知，是否足以安息？

李商隐要比纳兰幸运得多的，当他伤心无限地发出“何当共剪西窗烛”的慨叹时，心中仍有“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期待，虽飘渺虚幻，却足以支撑一个人的独自想念。苏子的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著名的想念，也是有朝云在身边陪伴。纳兰是无奈的，所有的愁思只能化成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惘然无奈之意分明可见。

追忆最美，追忆也最痛。只有令人心痛不已的，方是令你难以放弃的。大凡世事万物，越是不舍，它越是如昙花一现般去的也越快，早早与你天地永隔。

人生易老天易荒，那些容易被我们忽略的寻常，却值得我们倍加珍藏。只是，就算我们懂得了那些寻常的不寻常又会如何？还是挽不回她离去的背影，消除不了我心中的忧伤，只能独立残阳，沉思往事，独自哀伤。刺痛我的，正是那些失去后才觉珍惜的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句平淡若水的话语，道出了人世间最深切的悲痛。那悲痛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知相爱，却已缘分不再。这是容若心中彻骨的悲痛，也是芸芸众生最难以承受的悲痛。一直在思念，却忽略了眼前，直到失去所爱。

因为爱，所以我转身离开，可离开后的心伤谁人能够明白，美好不再，伤怀依旧，我如何能够忘记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和那夕阳洒落满地般的寻常。

爱情太累，相互遥望，相互欣赏，彼此惦念，彼此挂牵，也许，这样更好。

人生太短暂，还来不及回味，爱情已然消逝。

人生太漫长，爱走远，留下孤独的滋味，漫漫的长夜一个人去回味。

人生最痛的不是失爱，而是难以忘怀。

愿望越是美如明月，就越容易若花般无情地凋谢。

语言越是发自肺腑的寻常，就越容易给人痛之彻骨的伤。

正是那平淡的寻常，一旦刻入了回忆，足以令人神伤。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生积郁心中，无法排解的无奈与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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