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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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等你长大了，我就会回来。”

 

菖蒲一直记得那天。河滩外的菖蒲花开成片，她撑着船在菖蒲丛中游荡一圈，归来时就满身菖蒲的清香。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处地方，偏僻静谧。夕阳晚照，被她划桨惊起的水鸟振翅飞起，飞进那团火红的亮光中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

那天，菖蒲一如往常去往河滩。在那片盛开的菖蒲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个极好看的男子，他皱着眉闭着眼静静的躺着那里。如果不是他身后的菖蒲残留着鲜红的血迹，她几乎以为，他只是偶然路过这里，睡着了而已。

菖蒲把他拉到小船上，载着他回到河滩对面的一处茅草屋里。那是菖蒲的家，她早逝的父母留给她的最后家当。她把那个男子带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她摸索着点燃油灯，将他小心地安放在她的床上，然后打来清水给他清洗伤口。屋里有一些日常用的草药，有止血的疗效。

菖蒲轻着手，仍是不小心弄痛了那个男子。他本就皱着的眉直接皱成了一块儿，却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等将他的伤口处理好时，月亮已在河滩外的山头升起。

她在屋子的另一边铺上干枯的菖蒲草，和衣躺下。夜里，菖蒲被一阵呼叫声惊醒，她赶紧来到他身边，他的脸色出现异常的潮红，她试了试他的额头，他竟然发起烧来。昏迷中的他像是感觉到了额头的凉意，他抬手抓住她冰凉的小手，喃喃自语：“仙儿，仙儿……”

菖蒲不敢动弹，任由他握着她的手直到天亮。等她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了房间，她的手已经被放开了，而那个昏迷的男子此时正噙着笑容看着她。她赶紧从地上站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救了我？”那个男子先开口道。

“嗯。是……”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他眼里透出狠厉，连空气都瞬间冷了下来。

“你是谁？”菖蒲一脸疑惑，“我应该知道吗？”

他顿时放下心来，周围又是一片祥和之气。“也对。”他点点头，“我是楚风。”

菖蒲没想到他会自报家门，旋即灿然一笑，“楚风？名字真好听。我叫菖蒲，水菖蒲。”

 

 

 

“你会记得我吗？”

“我会记得你。”

 

楚风一直记得那天。河滩外的菖蒲花开成片，夕阳像喝醉了酒般酡红着脸。那个清瘦的女孩吃力的撑着长竿，将他渡到河的对岸。她将船划进了那片菖蒲里，菖蒲花的清香密密的缭绕。

那一刻，楚风忽然明白，菖蒲身上那种不同于一般尘俗女子的清香从何而来。菖蒲随水向两边分开，又在他们过了之后慢慢的向中间靠了回去。他忽然不想离开。

菖蒲层层叠叠的铺陈开，她扫开，它们收拢。渐渐地，他们到了菖蒲的尽头。那样离河岸也不远了。她只是尽力的撑着船，不发一言。他也只能静静的看着风景，不发一言。

“到了。”楚风终于听到了菖蒲的声音，只是一句到了而已。他上了岸，回过身向她道谢：“菖蒲，谢谢你。”

楚风觉得这句话特别熟悉。

那个清晨，他从一场惊梦里醒来，看到自己握着一个陌生女孩的手。那只手那么小，那么冰凉，竟然是他梦里唯一的慰藉。而那只手的主人，正趴在这张陌生的床边，睡得一脸安恬。他扫视四周，一间茅草屋里，摆放着样式简单的家具，屋里很干净，显然是被精心收拾过的。他忽然就安下心来。

他松开握着的手，她动了动继续睡去。他不敢打扰她的好梦，轻轻地坐起身来，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他摸了摸细细缠着的布条，那布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他看着那个女孩，她不是很美丽的小脸上印着睫毛长长的影子。

“嗯……”她幽幽转醒，那双眼睛如水般清澈，还带着清晨山间的蒙蒙雾气。她见他醒来，满眼的欣喜。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一下变得水灵灵，整个人也灵动了起来。

“我叫楚风。”他没想到自己会主动开口，她的眼里果然没有一丝异样，只是觉得名字好听。他忽然松懈下来，这个名字第一次只是一个名字。

“谢谢你。”他再次惊讶，自己竟然也会说这两个字，这一生，他何曾说过谢谢。

她笑着说不用，好像救了他跟救了一条狗一只猫一样稀松平常。他不由气馁，原来他也会变得如此平凡，如一条狗一只猫一样普通得随处可见。

“你会记得我吗？”菖蒲忽然朝他喊了起来。

他从回忆里惊醒，看见她已撑着船渐渐远去。天那边燃起了火烧云，整个天烧成了一片火红色。她渐渐消失在那被夕阳着色的菖蒲里。

两岸青山依旧回荡着那句话：

“你——会——记——得——我——吗——”

“会——记——得——我——吗——”

“记——得——我——吗——”

 

 

 

“为什么要离开呢？”

“离开总有离开的理由。”

 

他没有再回来。

菖蒲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楚风一旦离开就不会再回来。就像她一直知道，他一定会离开，他不属于这里。

菖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她相信她的爹娘也没见过。她不能识文断字，所以她想不出那些动人的词汇来形容楚风。她能用她喜欢的事物来描述他。他笑起来，好像阴了的天忽然放晴了；他皱起眉来，好像阴云密布的天空要下起雨来；他不说话时，像那静默的河水；他舞剑的身姿，像在水上舞蹈的水鸟；他凌空而飞的身影，像击破长空的苍鹰。

渐渐地，菖蒲了解了他的习惯。他喜欢把剑枕在头下睡觉。他睡眠很轻，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坐而起。他喜欢在梦里叫着“仙儿”，醒来却绝口不提。他喜欢在河滩上静静躺着看夕阳和月光。他是沉默的，大多数时间都一言不发。

她去菖蒲丛里捕鱼时，他会跟着帮她捕上许多鱼来，然后随她去市集上卖掉。只是每次去市集，他都离得特别远，每次她以为他不在身后时，一回头都能看到他的笑容。

渐渐地，她习惯了他远远地跟着她。远远地，却一直在身后。

一个月后，楚风的伤口结了痂，菖蒲知道，他就要离开了。她在油灯下细细的缝补着他的衣服，那个碗大的口子看起来触目惊心，就像他身上的伤口。忽然，她从那片昏暗的火光里抬起头来，“为什么要离开呢？”

楚风正在擦拭他的剑，那件兵器那么寒，泛着冷光。他每晚都要拭剑，那已然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连头都没有抬，淡淡的回答：“离开总有离开的理由。”

他的话深有含义。菖蒲不懂，但她懂得，他有必须离开的理由。或许是为了那个屡屡出现在梦里的人呢？

 

 

 

“做你自己吧。”

“我们可以做很多人，唯独不能做自己。”

 

“水仙儿！你……”楚风看着眼前那个美艳的女子，愤怒的嘶吼。自己竟然再一次着了她的道儿，真是奇耻大辱。

她一直是他的克星，从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时他已经凭借一身超凡的武艺名满江湖，而她是烟花柳巷的一名歌姬。那一日他击败第一剑取而代之，兴奋之余去了那里喝酒，她在游船上弹着琵琶，丝丝弦音都弹到了他的心里。

那之后他成了她帘帐里的常客。他喜欢喝着酒，听她唱曲儿。兴之所至，他也会击节而歌。有时他会谱几曲，她总能领会他的心情，弹得丝毫不差。

楚风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好包藏祸心。先是给他下药，再是刺杀他。

所以楚风养好伤后回去第一个找的就是她——水仙儿。多日不见，那个女子仍然美艳不可方物。她冷冷的看着他，眼里尽是吃惊。

她当然要吃惊了。她派了那么多杀手去截杀他，终于收到了他重伤失足落水的消息。如今看他安然无恙的站在她的面前，想来受了不小的惊吓。楚风看着她美丽的脸庞由红转白再转红，他笑了，很随意很云淡风轻的笑了。

“仙儿，我回来了。你的楚风回来了，你不开心吗？”他看着她千变万化的表情，内心忽然嫌恶起来。她从来都是如此，以前的他怎么会那么痴迷这个虚假的女人呢。

“风，你终于回来了！”她绽开一朵花的笑容，好像真的那么开心。

“仙儿，对不起，我有事儿耽搁了。让你担心了。”楚风假假的开口，她要做戏，他便陪她做戏。她是一条美艳的毒蛇，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许仙。他冷哼，她欠他的，他要通通讨回来。

他们依旧把酒言欢，好像他不知道那一场阴谋，她也不想要加害他。楚风在等，等一个契机，将他们一网打尽。殊不知，水仙儿也在等，同样想要置楚风于死地。

夜半时分，楚风惊醒过来。月光透过窗户找了进来，他跃上屋顶，静静的看着天空，弯弯的月亮像菖蒲爱笑的眼睛。

那个女孩眯着眼看着他，“做你自己吧。”

那一刻他确实心动了。

可是他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所以他注定要失去那样的宁静的生活。何止是他，又有哪个入了江湖的人轻易出得了这江湖？

 

 

 

 

“我是谁——”

“水——菖——蒲——”

 

楚风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那天，夕阳像是被血染红了一样。又是一季菖蒲花开，她一如既往的在那片菖蒲丛里撑着船捕鱼。忽然她看到了那个躺在菖蒲里的男子，那个面容极好看名叫楚风的男子。他静静的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的皮肤被水泡得发白，不正常的苍白色。

菖蒲赶紧放下手里的鱼，向他撑了过去。她费劲全身力气将他拉上船来。他的眼睛紧闭着，好像再也不会醒来。她心里一慌，赶紧将他带了回去。

这一次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她在他身边升起一堆火来，他静静的躺在菖蒲草堆上，一动不动。她刮尽了鱼鳞，剖开鱼肚，放上调料，然后放进锅里用小火熬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团小火渐渐熄灭了下去，屋里全是鱼的清香。他爱极了她煮的鱼，每次都会闻香而来。如今，他却没有醒。

菖蒲每天都会煮一锅味道鲜美的鱼，楚风却没再像个大孩子一样凑上来。等他醒来时，已是第四日清晨，她睁开眼看到他正看着自己，笑得一脸温柔。她忽的脸红，羞涩的低下头去。

“好香啊。”楚风装出一副馋样儿，“做的是菖蒲鱼吧。”菖蒲鱼是他取的名字，那时他说这鱼味道独特，问她什么名字，她答不知，他便取了这名。

她笑着回答，“是啊，菖蒲鱼。”然后他大呼饿了，自发的去拿筷子就吃了起来。她看着他那样儿，以为他已经好了，尽管他的面色还是那么苍白，透明的白。

她依然去菖蒲从里捕鱼，他跟着她去，又随她去集市。他依旧像以前那样，远远的跟在她身后。他也去河滩赏月，去菖蒲深处吹笛，吟着她听不懂的诗句。只是他再也不会夜半惊醒，也不在梦里呼喊那个名字。他再也不练武，也不一遍一遍的拭剑。

他一日胜过一日的憔悴起来，面容枯槁了下去。他的眼也没有了光芒，像一潭死水没有生气。他很少说话，直到那一日，他忽然说了很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是什么？”

“蒹葭是菖蒲一样的水草。”

“哦。”

“这是诗经里讲述一个男子心仪的女子总是在水的另一方……”

菖蒲似懂非懂。楚天笑了起来，很正经的跟她说了句她更加听不懂的话，“若是我死了，请你把我葬在那片菖蒲丛里……”

那日他兴致高昂，还非要撑船带她去菖蒲丛里看日落。他们一路划了过去，惊起水鸟纷纷夺路而逃。

她开心的大叫：“我是谁——”

楚风大声回答，“菖蒲——”

“谁——”

“菖蒲——”

“我是谁——”

“水——菖——蒲——”

“水菖蒲喜欢楚风——”

她喊了最后一句，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愣愣地看着她。她吐吐舌头，“开个玩笑嘛！”

那晚，楚风带着温和的笑容沉沉的睡去，再也没有醒来。菖蒲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她把他葬在那片菖蒲丛里，看着他缓缓沉入水中，像是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等你长大了，我就会回来。”

 

那一晚，他落在水仙儿手里。“哈哈哈……”她笑得一脸狰狞，美丽的脸扭曲变形，“楚风，你束手就擒吧。你已经中了我蚀骨散，此毒无人可解。蚀骨散会慢慢腐蚀你的内脏，再腐蚀你的骨血，最后腐蚀你的发肤。最后你会尸骨无存……”

“蚀骨散……”他默念着那个名字，是大哥！算计他的竟然是他的大哥楚雄！蚀骨散是他的独门秘方，没想到今日竟然用在他的身上。

果然，他的大哥从幕帘后面走了出来，英俊的脸笑得同样狰狞。“楚风，我的好弟弟，没想到吧。你这些年追踪的幕后黑手竟然是我吧……哈哈哈哈……”

“大哥……”楚风看着眼前两个人，忽然明白了所有事情。从那时，就是大哥要害他，这几年他追查此事，却一直不曾怀疑自己的大哥。而水仙儿，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他，让他爱上她。

“水仙儿，是我的心上人呢。”他大哥一把搂过水仙儿，血红的眼里哪有半点爱意。“挡我者死！谁让你那么优秀……楚风，你休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太优秀了……”

“你什么时候再来这里？”他忽然想起那双灵动的眼睛，不能，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说过，等她长大了就回去。如今，她会长成什么样子，他忽然很想知道。

楚风不理会他们，径直往外面走去。他们也不阻拦，放任他离去。当他终于看到那片菖蒲丛时，他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掉进河里的那一刻，他很安心，仿佛知道她会将他救起。

再醒来看到她时，她煮的菖蒲鱼正香。他食欲大动，这是他吃过的最好的美味了。那个小女孩果然长成了一个娉婷少女，灵秀动人。

他的剑被他丢进了那条河里，那把名震江湖的剑将会和他的主人一样沉寂于此。他知道自己的内脏正在被腐蚀，每一日都是钻心的疼痛。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叫出声来，所以终日寡言少语。

那一日，他忽然想起诗经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得多像菖蒲，那个菖蒲一般的女子，柔韧馨香，逐水而生。

他终于忍不住对她说：“若是我死了，请你把我葬在那片菖蒲丛里……这样我就可以永远陪着你了……”后半句他没有说，他不能说。

那天，夕阳格外的红。火烧云烧透了半边天，菖蒲也被染成了红色。他看那团火红的光一寸一寸落了下去，忽然下定了决心。那晚，他拿出绝命丹，在他疼痛难耐时吞了下去。

他终于远离了那片江湖，以生命为代价。

他终于栖息于这片江湖，以生命为代价。

 

你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等你长大了，我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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