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分裂
(2011-04-09 14:5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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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
他是一个人到达这里的。他身上有一座火红色的山峦,在山下一片最寂静的谷地里,淤满数不清的松土和凉润的小湖。时间在这里,是缓坦的绿波,悠长又宽阔,渺渺地,自每一道意识的沟坎上漫过。
懒散的时间,催生了体表的的野草。每一分每一秒都停滞在身上,呼呼地睡着懒觉,仔细分辨,还可以听出它汩汩涌泄的声音,像溢出杯沿的水沫。有一会儿,他醒悟过来了,体内的野草不是生得更野一些么。那简直就是一片原生态的荒野,一群野兽昼夜隐伏在其中,时时低低地嗥鸣。也许,是它们密麻麻的蹄子,岌岌踢腾出的动静。
孩子曾对他说过,幼儿园里的天是白天,家里的天是夜晚。因此,在幼儿园里看不到星星,在家里看不到太阳。入学没几天,孩子的脸上就多了很多游弋的表情,小小的眼仁里也漂满了逶迤的色泽。这么说,孩子已经找到了从夜晚走去白天的路。而且,在那路上,分明没有拘束。自那时起,他就把很多原本天真的形色纹刻在了心里。
他一个人,从晃漾的涟漪里看到了重重叠叠的自己。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影子。他听到,那些代表着不同形态的自我在不同时空里做着迥异的事情,说着悖谬的话语。他想,人是分裂的,在昼与夜的夹缝中不停地裂变着,变得甚至都不是了人。
在那个小圈子里,他是困兽,每走一步都会碰得头破血流,为了自由的呼吸,为了把身上的一切石头脱卸下来,也为了打破一切牢笼,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提防风向和气温的升降。
如果去梳理他们鄙夷的目光,就会发现,那是系统的,井井有条的,张弛合度的,那目光绝不是一针见血的锥子,也不是一锤定音的铁锤,那是有形有色,线条清晰的一张张罗网,它张开来又收起来,他便被拖入了鄙夷的深渊。
这一次,他又觉得自己四肢无力,头脑昏沉,仿佛通身灌满了沉甸甸的水银。温度计上的线头直指三十六度二,这说明他没有发烧,但却感觉体内的气力散尽了,筋肉枯竭了,浑身上下冷瑟瑟的,里里外外裹了一层又一层,依然喉舌冒烟,手脚冰凉。
婚前,妻子是一泓干净澄澈的水,湿润柔顺,周身饱溢着雨后晴空的气息。他想不到,结婚以后,她每天都在变,分贝越来越高,音质越来越粗糙,一天到晚坐在沙发上,脸上落满诡异的苍蝇,一张口,嘴巴里就冲出蛇和蝎子一类恶毒的猛兽。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患上了癌症,当然不是指生理上,是他的心理发生了病变,产生了无以计数的癌细胞,不停地蚕食着他的信仰防线。每当,妻子为找不到平时搁在手边的东西时,他便被吼过去,整个房间地翻腾,去替她平息心头的怒火。一阵天旋地转的折腾之后,他站在阳台上,嘴里噙着烟屁股,顿感憋闷不堪。
他感到,家里的墙壁和门每天都在嘲弄他,他在各个房间之间转来转去,时不时就把脑袋磕碰上去了。他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怀里抱着三岁大的孩子,一边炒菜,一边煮饭,一边嘟嘟囔囔地骂着制造和使用农药的那些人。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既紧张又恐惧,耳畔似乎已经响起门和桌椅的碰撞声。他知道,如果妻子走进家门那一刻,他还没有把饭菜端上,或者端上的饭菜又凉了,妻子就会团团围着他嘶吼,门就会咚咚作响,桌椅就会飞到墙上,孩子就会抹着眼泪在地上打滚,邻居就会骂骂咧咧地敲门。
然后,他去上班,指纹签到,送孩子去幼儿园,勾回头见领导,与一帮子同事窃窃私语,议论上级的升迁和新区开发的拆迁。时间必须准时,什么时间站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笑不笑,鼓不鼓掌,戴不戴帽,是稍息,还是立正,是笔挺,还是微微前倾,一律一丝不苟,规矩分明。最后,会议散了,领导去吃饭,他们把搬上楼的凳子再搬下去,把杂乱不堪的会议室打扫干净,中途绝不允许有人擅自离开。
记得那一年是读书年,他替领导读书,替领导写读书感悟,一本《领导干部修养》的书籍,读得他脸红脖子粗,血脉喷张,最后憋了七天八夜,写了一段提纲挈领式的文字,拿去被领导批得体无完肤。这一年又是作风纪律整顿年,小轿车八点能签到,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就应该八点来扫地。有一点不同,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的既定路线是妻子的嘴巴和单位的麦克风之间,小轿车的既定路线是很多女人的嘴巴和很多麦克风之间。有一天,当小轿车在村间的小路上跳舞时,天上飞满了石头。小轿车的司机光荣地成了烈士,陵园里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子上贴着他年轻的笑脸。他在清明节这一天前去瞻仰之后,认为司机死得很开心。
这里没有一个人。天边飘来一片巴掌大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