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瘦吧，她喜欢翘起二郎腿，缩着背，肚子和大腿贴在一起，看网络上的新闻。

    看着看着，她会啧啧叹气说，哎呀，你看社会，世风日下啊，人都变的这么坏了。当官的污染腐败，有钱的人都找小老婆。太乱了。

    以前我不认得我妈，现在比以前认识的多了。

    她有很多焦虑。她把书上写的食物相克的资料笔迹工整地抄在一张A4的白纸上，贴在厨房里，提醒自己不要犯这样的错误。她的口头禅是：“书上说……”，她害怕水污染，所以不敢用自来水做饭；害怕菜里的农药污染，所以青菜一定要泡上好久；她害怕我生病，所以总是把学来的健康知识一条一条地拿出来教育我。

    她喜欢说话，而且语速很快。吃饭的时候，我问一句话，她会滔滔不绝大半天。当我说的时候，她会突然打断我说：“哎呀，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不说话了。”可是不一会儿，她准就忘记了，又开始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说起来。看她讲一件事情一点都不无聊，她会把人家的语气、方言、表情模仿的维妙维肖的，可乐至极。

    她性子很急，小时候，有时候，厨房里会咣当破了一个碗，我们就知道，她又摔坏了一个。连嗑瓜子这种事情，她也一定是很认真地嗑，而且哗啦啦地嗑得很快，一会儿眼前就是一大堆瓜子皮儿。抬起头来瞅着我说：“着急呀，磕瓜子也很急。”

    她一定要忙碌，没有事做她会觉得很无聊。她会经常性地把我的东西收拾个底儿朝天，然后我就很难找到自己的东西。我埋怨说，你一收拾我就找不着东西。她可能很认真地会板起脸来不高兴，说：“你东西太乱了，需要收拾”；也可能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好象忽然发现这事的滑稽之处。

    她很爱美，而且创意十足。有一天，拿我的旧裙子改造了一个挎包。她觉得美极了，又翻出来我的一件外套，喜欢的不得了，兴致勃勃地从这屋的大镜子转到那屋小镜子，说：“哎呀，真好看。”我惊愕又发笑，在我的印象里，她似乎没有这么爱美，以前经常是不修边辐地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

    她唱京剧，而且唱大家都觉得难唱的荀派。于是，我很快就知道了荀派唱腔的特点，因为她每天一定要告诉我一遍。她喜欢唱戏，唱戏让她心情好的不得了。她说，其它人说，出去表演都好紧张啊，害怕唱的不好，我不紧张，我告诉他们，你要想，京剧多美呀，我在表现这种美。她很得意洋洋地每天都向我宣布一遍：“京剧是国粹，外国人都喜欢。”她确实很有表演天份，上台一点也不怵，非常享受自己的艺术，美滋滋。

    妈妈是个好人，但是是个很矛盾的好人。她老是帮助别人，人家有困难向她借钱，她就禁不住别人央求，借了，借了之后，又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会有人赖着不还。她当过我的初中班主任，这事，她总是一遍遍地唠叨说：“哎呀，那时候真傻，不知道偏向自己的孩子。什么好事也没轮上。坐位也要轮流，你还经常坐边上，别的老师都说我傻。”在我的记忆里，似乎确实如此。有一次，评市级三好学生，每个班要推荐一名学生，妈妈搞普选，让大家投票决定。结果，大家投票给班上一个各项都不怎么突出的男孩子，妈妈就把他推荐上去。其它班的班主任都是不选的，直接私下里沟通好了，把老师的孩子推荐上去。如果妈妈当时推荐的是我，很可能我就当选了。因为那个时候，年级第一名的位置基本都是我，我又是老师的小孩儿。她的正直我小学的时候就了解了，有一次，也是评市级的优秀干部，老师让妈妈写一封表扬我的稿件，妈妈把我的优点缺点都实事求是地写在上面，说，事实就是这样。后来我猜想，老师看了，估计挺无语的。这事当然就不了了之了了。

    她有时候想问题很达观。她会说，哎呀，追求那些名啊，利啊有什么用。你看看有钱人也过的不怎么高兴。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的最好了。去买菜，看到菜市场卖菜的小贩，回来会感慨说，你看那些人冻成那样，多不容易啊，真是怪可怜的。

    以前，总是和她较劲，争辩，现在，偶尔还是会被她的唠叨和焦虑影响的心情烦躁，就大声顶撞说，你不要再说这件事啦。然后，瞅瞅她的脸，给端一杯水，放一点蜂蜜，她就有点不自在，又有点感慨地说：“哎呀，大了，懂事了。”

   我经常拥抱她一下，拥抱的时候，满把的骨头，心里有点酸酸地想：妈妈真的是太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