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所言“三怪”辨析

《论语·述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孔子不谈论怪异、暴力、叛乱和鬼神。然而，《国语》、《史记》、《孔子家语》等古代典籍却明确记载，孔子曾经堂而皇之地对鲁国主政者季桓子谈论木石之怪（山之怪）、水之怪、土之怪，即所谓“三怪”。

《国语·鲁语下》记载：“季桓子穿井，获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问之仲尼曰：‘吾穿井而获狗，何也？’对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蝄蜽，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羵羊。'”

孔子所说的“三怪”，究竟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且让我们逐个加以辨析。

【夔】

夔，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一条腿的怪物。最早出自《山海经·大荒东经》：“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韩非子》说：“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虁有一足’，非一足也。’”

《庄子•秋水》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郭象注曰：“黄帝在位，诸侯于东海流山得奇兽，其状如牛，苍色无角,一足能走,出入水即风雨,目 光如日月,其音如雷,名曰夔。黄帝杀之,取皮以冒鼓,声闻五百里。”

《国语》韦昭注：“夔一足，越人谓之山缫，或作[犭喿]。……人面，猴身，能言。”

《识文解字》说：“夔，神魖也，如龙，一足，从夕，象有角、手，人面之形。”

还有人认为，“夔”字写错了，应为“夒”，同“猱”(读音náo)，兽名，是长臂猿的一种。《说文解字》说：“夒，贪兽也。一曰母猴，似人。”

【蝄蜽】

《国语》和《孔子家语》作“蝄蜽”，《史记》作“罔阆”，属于音同字异。

《国语》韦昭注：“蝄蜽，山精，傚人声而迷惑人也。”

《淮南子》说：“魍魉，状如三岁小儿，赤黑色，赤目、赤爪、长耳、美发。”

《说文解字·虫部》说：“蝄蜽，山川之精物也。”

东汉蔡邕《独断》说：“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为瘟鬼；其一者居弱水，是为魍魉；其一者居人宫室枢隅处，善惊小儿。”

东晋干宝《搜神记》说：“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

“蝄蜽”也作“魍魎”。

宋代孙奕《履斋示儿编·字说·集字一》说：“蝄蜽，俗作魍魎。”

成语“魑魅魍魉”，出自《左传·宣公三年》：“魑魅魍魉，莫能逢之。”原为古代传说中的鬼怪，后指各种各样的坏人。而在民间传说里，“魑魅”和“魍魉”都是上古时代黄帝与蚩尤大战之时请来的鬼怪救兵，“魑魅”是成精的屎壳郎，“魍魉”是成精的蜘蛛。

【龙罔象】

“龙罔象”是传说中水怪名。《周礼·秋官·壶涿氏》说：“若欲杀其神，则以牡橭午贯象齿而沉之，则其神死，渊为陵。”东汉郑玄解释说：“神谓水神龙罔象。”孙诒让《周礼正义》说：“注云‘神谓水神龙罔象'者，《国语·鲁语》仲尼曰‘水之怪曰龙罔象'韦注云：‘龙，神兽也。或曰罔象食人，一名沐肿。'”有人认为，“龙罔象”是形态似龙的水中怪兽，如鳄类或鱼类。

有人把“龙罔象”分为“龙”和“罔象”两种。

在中国的神话与传说中，“龙”是一种神异动物,具有蛇身、鳄首、蜥腿、鹰爪、蛇尾、鹿角、鱼鳞，口角有须，额下有珠的形象。它能大能小，能或能隐，大则兴去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尔雅翼》说：“龙者鳞虫之长。王符言其形有九似：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是也。其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其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头上有博山，又名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呵气成云，既能变水，又能变火。”

中国人对于“龙”格外敬重，尊称为“龙王”。龙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至高生物，源自于古人对龙神的崇拜和对海神的信仰。这种文化随着中华文化的发展而衍生出了不同的龙神文化，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中国古代的“四海龙王”，即东海龙王敖广，南海龙王敖钦，西海龙王敖闰，北海龙王敖顺。

还有“五帝龙王”，起源于战国时期的五龙神崇拜，分别为东方青帝青龙王，南方赤帝赤龙王，西方白帝白龙王，北方黑帝黑龙王，中央黄帝黄龙王。

对于“罔象”，人们则相对比较陌生。《淮南子·泛论训》说：“水生罔象。”高诱注：“罔象，水之精也。”《庄子达生》说：“水有罔象。”陆德明释文：“状如小儿，赤黑色，赤爪，大耳，长臂。一云水神名。”

今人试图用科学知识加以解释，认为“罔象”是水螅、海蜇等无脊椎动物。

【羵羊】

《国语》韦昭注：“羊，生羊也，故谓之怪。”他认定羵羊是一只活羊。《国语》唐固注:“羵羊，雌雄未成者也。”所谓“雌雄未成”，是说它好像未足月的胎儿，尚未成形。三国魏人张揖《广雅·释天》说:“土神谓之羵羊。”他把“羵羊”说成是“土神”，只不过是“土之怪”的翻版。唐代萨守真《天地瑞祥志》解释说：“土之精，名曰戚羊，其名呼之则去。”他把羵羊看作一种祥瑞之物。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一)》说:“雨土之精，尚生羵羊。”他在“土之精”的前面加了一个“雨”字。清代画家焦秉贞《孔子圣迹图·羵羊辨怪》说：“鲁季桓子穿井得土怪，硬而若石，有兽形。使人问孔子，曰：‘物各有怪，土之怪曰羵羊，此羵羊也。’”他认为羵羊是一个硬若石块的土怪。

司马迁《史记》则把羵羊称作“坟羊”，大概觉得它是“土之怪”，是从坟地里面跑出来的怪物。《汉语大词典》解释说：“坟羊，古谓土中所生之怪。《史记·孔子世家》：‘丘闻之，木石之怪夔、罔阆，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坟羊。’裴骃集解引唐固曰：‘坟羊，雌雄未成者也。’汉张衡《思玄赋》：‘经重阴乎寂漠兮，愍坟羊之潜深。’”

在古代“精怪文化”中，由“坟羊”又衍生出了玉羊、邪、贾、聚。还有一种“地生羊”的说法，据说以羊脐、羊胫骨、羊角种于土中，可以生长出活羊来。

网络资料，1987年在甘肃省玉门市玉门镇出土了一件形状怪异的动物头骨，经台湾学者张元亮先生考证，是坟羊的头骨。这种坟羊，形似羊，小如猫。冬天穴居在坟墓之内，听到第一声春雷时，就从墓穴里爬出来，生活在向阳的山坡上，以昆虫和腐朽的动物尸体为食。第一场冬雪降落时，它就钻进坟洞里蛰伏起来，直到第二年春天再出来。坟羊的寿命只有七八年，死时头向东方，传说是为了向着太阳。坟羊是一种稀世动物，已经绝种千年。这位台湾学者讲得有鼻子有眼，却不知其依据何在。

今人试图用科学知识加以解释，认为“坟羊”为白蚁土窝；或认为“坟羊”是“坟样”的谐音趣假，就是地质学中的“钙质土”。还有人认为，孔子所称“羵羊”，是上古时人们埋在地下祈求吉祥的礼器，具体是陶罐或者陶壶，孔子并未说明。有人则以大汶口文化中的出土器物，断定“羵羊”就是陶制的酒器。

“羵羊”到底是狗还是羊？是死的还是活的？是器物还是实物？自古代至于今日，解说纷纭，见仁见智，千猜百疑，莫衷一是。尤其是在羵羊的出土地山东费县，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讨论得非常热烈。人们之所以难以判断“三怪”为何物，根本原因是《国语》、《史记》、《孔子世家》语焉不详，描述阙漏。

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第七十八回中，试图还原孔子辨识羵羊时的情景：“季斯起更衣，忽有费邑人至，报曰：‘穿井者得土缶，内有羊一只，不知何物?’斯欲试孔子之学，嘱使勿言。既入座，谓孔子曰：‘或穿井于土中得狗，此何物也？’孔子曰：‘以某言之，此必羊也，非狗也。’斯惊问其故。孔子曰：‘某闻山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羵羊。今得之穿井，是在土中，其为羊必矣。’斯曰：‘何以谓之羵羊？’孔子曰：‘非雌非雄，徒有其形。’斯乃召费人问之，果不成雌雄者。于是大惊曰：‘仲尼之学，果不可及!’乃用为中都宰。”

在冯梦龙看来，羵羊显然是活体动物，而不是礼器、酒具等陶制品，更不是白蚁土窝或者钙质土之类。以孔圣人的博学多识，肯定不会把礼器、酒具称作“怪”，哪怕它们的造型有多么奇异怪诞。如果说孔子连礼器、酒具都不认识而称其为“怪”，那也未免太低估他老人家的智商了。

北宋经学家赵师民，则是结合春秋时期的鲁国政局加以解读。他在《创含仁井记》中说：“昔季斯穿井得羵羊，当是时，天下无邦，陪臣执国命，私土田之利不贡于君，故见怪焉。先圣之答，其见及此矣。”他认为，季孙氏凌驾于鲁国王室之上，季氏家臣阳虎掌握国家命运，僭越了礼法，背离了正道，才会出现羵羊这种怪物。孔子辨识羵羊，是为了警示世人。

讨论“羵羊”是不是活体动物，不能孤立地看待这个问题，应该放到孔子辨认“羵羊”时的语境之中加以综合考虑，而不能过于片面，剑走偏锋。这是个大前提。在《国语》、《史记》、《孔子世家》等典籍文献中，孔子是把木石之怪、水之怪、土之怪，“三怪”相提并论的。如果羵羊是陶器，那么，夔、蝄蜽，龙、罔象也应该都是陶器。如果羵羊不是活体动物，那么夔、蝄蜽、龙、罔象也应该都不是活体动物。

这显然不符合孔子的本意。夔、蝄蜽、龙、罔象，在古人看来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活体动物。如果它们是死的，还能呼风唤雨、兴妖作怪吗？如果它们是礼器、酒具之类的陶制品，孔子还能不惜违背“子不语”的禁律而称其为“怪”吗？

所以，我认为，无论“木石之怪”夔、蝄蜽，“水之怪”龙、罔象，还是“土之怪”羵羊，在孔子的眼里，全都是神秘莫测的活体动物，所以才会称其为“怪”。至于现代科学对这些“怪物”作出何种解释，则另当别论。

【“三怪”之余绪】

自从孔子大谈“三怪”之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三怪”屡见不鲜，层出不穷。

在宋元“话本”小说里，神仙鬼怪是重要内容之一，如《西山一窟鬼》、《西湖三塔记》、《定州三怪》，后人称为“三怪”系列。明代长篇神魔小说《西游记》里面的“三怪”更多，如“巩州三怪”、“狮驼洞三怪”、“车迟国三怪”等。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里面有“衢州三怪”，即大头怪、白布怪、鸭怪，源于旱灾、火灾、水灾。这些“三怪”，都与孔子所说的“三怪”一脉相承。

从“山之怪”到“水之怪”，再到“土之怪”，山上、水底、土里，似乎应有尽有、无所不包了。但是有人认为还不够齐全。西晋张华又给加了一个“火之怪”。他在志怪小说集《博物志》卷九中记载：“水石之怪为龙罔象，木之怪为躨罔两，土之怪为獖羊，火之怪为宋无忌。”中国古代妖怪百科全书《白泽图》也记载了“火之精宋无忌”。原来的“三怪”变成了“四怪”，这是孔子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