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又打电话来了。我知道她为什么打电话，还是接了起来。果然电话那边传来哭泣的声音。时断时续。

 

我不说话，静静听着她哭。

 

我在执勤。我站在下班高峰川流的五环路边，满面迎着汽车尾气和沙土，身边一辆接一辆大大小小的车呼啸而过。我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十四的哭泣。

 

十四只有哭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我们是在她大哭的时候认识的。她由此形成了条件反射、思维定式，只要哭，无论什么原因什么时间，都会想起我。绝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的电话是没有交谈的。因为她通常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更不用说说话了。我更没有什么可说。只是默默地听着。

 

不用问她哭的原因，也不用安慰，只要听着就可以了。这是十四自己说的。

 

 

我是一名普通的交警，不太高也不太帅。大家都说，路上的警察长的都一样，只有罚款的时候近距离观察，才能发现其实每个警察跟每个警察长得是不一样的。但是，一般情况下，被罚款的司机很少会把心思放在警察帅不帅上。所以，警察也不需要特别帅的。一般帅就行了，像我这样。哈。

 

有一天，还是我在二环路执勤的时候。那是一个早春下午，我记得是因为我记得路上陌生的燥热和街边光秃秃的树枝尚未发芽。我发现一辆车歪歪扭扭地驶过来，好像喝醉了酒。我于是拦截下来。车窗摇下，却是个哭得像泪人一样的女孩。

 

显然不是醉酒。我犹豫了一下，问：你怎么啦？

 

她像小学生一样用手背抹着眼泪，头也不抬，也不看我，说：没怎么。

 

我又问：那你哭什么呀。

 

也许这句话已经超越了人民警察的标准用语。她顿了顿，抬起头，用泪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我，嘴一瘪，泪珠一颗接一颗淌下来。

 

我直起身子，张望四周。哄女孩子我还真不在行。况且，我要不要哄她呢。也许这个时候我比她更无助。

 

再弯下腰，我说：别哭了，赶紧回家吧！她却趴在方向盘上，止不住地抽噎。我只好说：你看你都挡道了，停在旁边先哭会儿再说吧。

 

这回她听话了，抽抽噎噎地把鼻子擦了，转动方向盘停在了路边。

 

我返回我的岗位，迎接汽车尾气和悬浮颗粒物的一波一波的冲击。每次执勤，车经过身边，我都想象自己受到原子弹爆炸时候气浪的袭击。但似乎每次都弱了点，我还能挺着、接受下一波，期待而害怕地等待把我撂倒的那一波……

 

过了一会儿我回去看。她还在哭。方向盘上是大滴大滴的泪珠。而她似乎哭得很有章法很有节奏。眼神专注，似乎在一边看电影一边随着情节起伏伤心落泪。只是不知道她自己的电影有什么样的起承转合。

 

我返回我的岗位。她时不时从车里某个角落拿出纸巾来擦，看来是有备而来。我猜想她为什么哭，为了感情还是为了自己？我该不该问呢。有困难找民警。但我不是民警，我是交警。管交通的警察。她这样哭泣，算不算心灵上交通堵塞了呢……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再看。十四似乎已经停止了哭泣，眼泪也干在脸上，正在擦方向盘上的眼泪。

 

我走过去，调侃她：不哭啦？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她嘴又一瘪，好像又要哭出来。我正紧张，还好，她憋出来一个勉强的微笑。不好意思地说：嗯，不哭了。还是个可人的女孩儿。笑起来比哭好看多了。

 

我劝导她：开车时候哭多危险啊。她点点头说：嗯。看她听话我又说：哭的时候眼泪会模糊你的视线，你就看不清了。而且主要是你情绪不稳定，容易出事故。她略加思索，又重重点了点头，说：嗯，好吧。

 

我咧嘴笑了笑说：好啦别哭了，快走吧！顺便给了她个人民警察标准的敬礼。她噗哧一声笑了，说，谢谢你啊警察哥哥。

 

她不快不慢地远去，消失在车流中。依稀还能看见她飘散的直发。我故意不看她的车牌号，因为怕自己记住后会忍不住在车流中一遍遍寻找。她的车型却看了一眼就忘不掉：爱琴海蓝色的狮子。

 

可能是我上岗时间不长，这是我第一次拦下蓝色的狮子。于是印象深刻，并且也瞬间形成了思维定式，觉得蓝色的狮子就是十四。别人开了那种车，好像都是买错了车，怎么看怎么不配。

 

除了蓝色狮子，十四还留给我一个后遗症，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歪歪扭扭行驶的车我都在想他们到底是因为喝醉了酒还是因为在哭。这让我的拦截有时候显得犹豫。但后来的车都是醉酒。大多数满嘴酒气、胡言乱语。没有大哭的。即便大哭，我猜想，肯定也没有十四的大哭那样发自肺腑。

 

 

再后来天气热了。天气又凉了。我被调到了北五环。

 

我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这个北五环。环境荒凉，不像二环里能看见绿色。但路上行驶的都是大卡车，几吨几吨的拉着重物，庞然大物轰然狂奔。它们带给我的冲击波比普通车更像原子弹爆炸的冲击波，让我期待而害怕。

 

渐渐我几乎已经忘了那个曾经一边开车一边大哭的女孩。

 

 

又是一天晚上，在车大灯不断晃照下，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我正想着马上就要结束一天的工作了，手台忽然哇啦哇啦响起来，我的同事说监控室看到有一辆车超速行驶，让我拦截。蓝色的狮子。

 

我心中一动。马上向西边望去，果然一辆蓝色狮子远远开来。我立马跃上前招手。车急刹停了下来。我闪到一边。没看车牌。

 

车里洋洋洒洒下来一个女生，从车灯的阴影中绕过来。十四。

 

她毫不费力地认出我，咧嘴笑了。聪明的女孩。

 

我也笑了。说这回不哭了啊，改超速了？！她轻松地笑着说：嗯。又补了一句：郁闷呗。

 

我说：郁闷也不能飙车啊。

 

她沉默了一下，嘟囔着：又不让哭，也不让飙车……

 

我敬了个礼，正色道：请出示驾驶本！

 

她乖乖地回到车上拿驾驶本。几步路走得亭亭袅袅，让我想起一个成语：闲庭信步。

 

她把驾驶本递给我，能感觉到她亮亮的眼睛的注视。我马上低头看本，避开直视的目光。翻开，发现照片和文字模糊，眼睛一点都不亮。我于是又抬头看她，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唇红齿白，仿佛老友见面。

 

我念她的名字：十四。她答应：嗯。十四。

 

 

后来关系熟了，我问她，为什么叫十四。她说：二七一十四。

 

 

我公事公办地说：超速10％，200元，2分。她说哦好的。我低头刷她的牡丹卡，她说：我每次从二环经过的时候都会看看你在不在，但是一直没见到，原来是调了地段。

 

我笑笑，问：还哭么？她说：哭。但是听你话，不在开车时候哭了。

 

我说：对的。但是也别飙车。超速也很危险。尤其是五环，那么多大车……

 

十四轻轻笑了，说：我要是不在五环上超速，能再遇见你么。

 

我一时蒙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哦，以后不要超速。

 

我把牡丹卡和驾驶本还给她。敬礼。

 

十四似乎意犹未尽，问：这就罚完啦？我答：要去工商银行交罚款。

 

她好像有话要说，欲言又止。一般人被罚了之后都逃之夭夭。十四却站在黑暗中，不说话，也不走。

 

我问：还有什么事情吗？其实我是怕她突然觉得受了委屈，又哭起来。所以问话也尽量显得放松，不让自己板起脸来。

 

看着她好像鼓了鼓勇气，故作轻松的说：留个电话吧。省得我想哭的时候找不到你。

 

按说，这真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但我还是把电话给了她。她立即拨过来，让我把她的名字存成十四。最后她很开心地笑了，冲我挥挥手：我走了啊！给你打电话！！

 

嗯，我答。把帽沿低了低，再次看她不快不慢地消失在夜晚中。看样子这晚不会再飙车了。

 

 

那天晚上之后，大概一个星期吧，一天中午，十四的电话打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我在干嘛。我刚好是轮休，于是说没干嘛。我又问：你怎么不上班？她说：上，但是郁闷了就跑出来给你打电话。

 

刚才听她笑嘻嘻的样子的可不像郁闷的。我呵呵笑着问：怎么又郁闷了？

 

嗯，她答，就是郁闷。

 

我呵呵笑：你挺漂亮一个小姑娘，怎么老郁闷呀？！哪儿有那么多郁闷的事儿啊？！

 

嗯，她还是答，就是郁闷。又加上：我也不知道，好多事儿吧，就是郁闷。

 

我说：哦。是工作上的事？还是感情上的事？

 

她含糊答：都有吧。其实事情本身都没什么，都能解决，我还是觉得莫明其妙地不开心。

 

我说：都能解决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她说；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可以理解。因为跟我差不多。我沉默好久，说：那就给自己找点开心事儿吧。

 

她好像立刻开心起来，咯咯笑了，样子一定很好看。说：好吧，我知道啦！

 

 

挂了电话，我知道她一定还会在什么时候哭。这是十四惯用的发泄方式吧。因为看她哭，就觉得很专业。

 

 

果然，十四又打来电话的时候就在哭。眼泪和鼻涕奔涌着沿着光缆、空气淹没过来，把我的手机都弄湿了。我劝她什么她都只是哭，不告诉我原因。我渐渐失去了劝解的说辞和灵感，实在想不明白就只能听着她哭。

 

曾经看过苏童写的《碧奴》，讲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这十四要是生在古代，一定不输孟姜女，恐怕十座长城也要被她哭倒了。

 

我于是听着，间或说声：别哭了。擦擦眼泪吧。快回去上班吧。等等。

 

十四其实很听我话的。后来在她正常的状态下（非哭泣状态下），她说，我的安慰没有什么实际解决方案，但正是她需要的。哭是情绪发泄的一种方式，这一种方式很可能是多种情绪引起的，比如悲哀、伤心、恐惧、失望、甚至是怀疑，当然也可能是多种情绪的集合。在哭的时候她懒得分析那么多，只想发泄。所以我的简单倾听和安慰就能满足她的需要。因为毕竟我其实不能帮她解决什么。十四其实是坚强的。

 

 

有人认为，自己的脆弱只会和至交的朋友袒露，只有在至交的朋友面前才会肆无忌惮地哭。我却不经意间一下子闯入了十四的至交世界。我对十四的了解其实很少，连她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我也不太想知道。对于我来说，做什么都一样的。也许十四也这样认为，因为她也从来没有提过。朋友间就是如此默契。呵呵。

 

我有时候也会打电话给十四。我手机上存储着她的头像，是非常阳光的一张大笑脸。每当我拨打她的电话，手机屏幕上就是一个笑得无比灿烂的女孩子不断闪动，好像她是世界上最欢快的人。于是我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十四接电话的时候一定是轻松高兴的。因为我知道她喜欢给别人带来快乐。哭泣的时候她会主动给我打。不给我打，就一定还是开心着。

 

 

所以我对于给十四打电话向来都抱有积极态度，而对于接十四的电话也有积极的态度。因为我知道，她是带给我快乐的人，而我是让她的哭泣得以安慰的人。

 

朋友本该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