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一直把自己当成工具

作者：雪绒花

周六，全校加班。下午安排的是备课组活动时间，我赶紧搜索周三的上课资料，看一看能不能让课堂变得生动翔实一点，毕竟是省里面的领导来学校检查，如果恰好走进初二的历史课堂，哪怕听几分钟课，事后跟学校领导反馈初二历史老师上课存在哪些不符合课程改革要求的上课要素，我这个备课组长得承担很大的责任。虽然我坚信自己的课堂不会很无趣，但是我不能保证自己的教学方式符合专家们的眼光，毕竟要求一节课老师讲课不超过十分钟，目前我一堂课都做不到，于是，我忙着搜索资料。

办公室里的老师备课一会儿之后，就开始忙着拍照上传，看着历史组的另一个老师与其他组员的几个老师聚在一起议论着照片，拍着各种照片，看着她们脸上洋溢的那种笑意，那一瞬间，心里觉得特别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孤零零的，感觉自己被孤立了，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怪人，不能从日常生活简单的事情中体验到快乐与幸福。那一瞬间，我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去备课了，还有四天的时间，哪怕到了星期二才备课，我也不着急。现在就来好好和我内心的寂寞说说话吧。

我听着郑源的《红尘情歌》，感受着自己心里的孤独与寂寞。那一瞬间，对自己的恨出来了，我为什么就长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长成了内心如此怪的人，明明是自己亲近不了别人，此刻内心却如此难受，感觉自己被排斥了，你不就一个神经病，这一辈子注定了你都是一个怪人，你就是一个怪人，你就没有资格去享受那些世俗的快乐，这一辈子，注定你与那些世俗的快乐无缘。

想着小时候诸多世俗的快乐被剥夺。

小时候小朋友每天都聚在一起玩抓石子的游戏，身上的任何一个口袋里都装满了各种小孩子自认为造型精美的石子、瓦片，都是我们花了很多心思用打磨出来的，磨得光滑透亮。回家，一定会被爸爸狠狠呵斥一番，然后我们一天或者几天的成果就这样飞上了瓦片或者去了臭水沟里。那个无力与父亲反抗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被毁于一旦，然后心里就开始各种寻思，为什么我这样做父母要这样对我，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好？可是，从这些玩乐里，我真的真的很快乐啊。父亲的理由很多时候就是玩这些游戏影响读书，我就觉得奇怪了，我成绩一直都很好，我上课很认真，我在家里也很听话，为什么还不允许我这样玩耍呢？大一点了，我们玩毛线球，用各种废弃的毛线卷成球，然后想出各种各样的花样，记忆中，所有的毛线球最终都飞到了屋顶上，因为在爸爸眼里，我们这样的玩乐是浪费时间的，是不务正业的。

四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流行看连环画，我有时候会给同学借来看，刚开始看的时候，父亲就呵斥，说这些书不能看，我就觉得好奇怪啊，怎么就不能看了？里面有什么坏东西？于是，就想方设法地偷着看。有一次，躲在家后墙的角落看，被父亲抓了个正着，我好恐惧好恐惧，父亲会怎么对我？我头脑里想着父亲可能对我的各种各样的说辞，最后连连环画都远离了我的生活，因为这是父亲所不允许的，因为连环画会影响读书，因为连环画被把小孩子带坏，我不要成为父母眼中的一个坏小孩，我不要成为老师眼中的坏小孩，我鄙视成为一个坏小孩，因为那些坏小孩整天给父母惹一身麻烦，因为那些坏小孩整天想着欢乐，从来都不干一点该干的正事，因为那些坏小孩整天都在做父母讨厌的事情，我不要做那个坏小孩，我要做一个乖小孩。

……

父母的声音逐渐就变成了我自己的声音，在我看来，玩是浪费时间的，那些小朋友都在做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只有我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在帮助父母做事情，我是多么地懂事啊，我是多么地会为父母考虑啊。可是，我的心却是多么羡慕那些能够自由自在玩耍的小伙伴们啊，他们可以自由地玩各种游戏，玩到很晚才在父母的吆喝声中回家。慢慢地，我内心的羡慕就变质了，变成了父母，我也在谴责那些整天玩乐的小伙伴们。看，你们这帮狗屁不懂的东西，你们成天只知道玩玩玩，除了玩，你们会做一点正事吗？我在好好读书，只有我在为我的前程而努力，你们这帮狗屁都不懂的东西，你们不看看自己玩乐十几二十年后面临的是什么生活，重复父母一辈的生活啊！生一堆孩子，就像养一群猪一样，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你们都是垃圾一堆，都是没有什么追求的人。

一开始，父母剥夺我的玩乐，剥夺我在他们眼里不属于正事的事情所带来的快乐，慢慢地，他们的声音变成了我的，我主动剥夺了我自己的快乐。太多太多在我看来属于小朋友的快乐时光，就在我这样的所谓“懂事”中彻底地远离我了。我一点一点把自己生命的灵动从自己的身上剥夺掉，慢慢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工具。我已经看不到当下的快乐，我看到的都是未来的种种可能的收益，我一点一点将自己奴役。

我用牺牲我的童年的快乐为代价，换回来的是一个乖孩子、一个会读书、有出息、给父母长面子的好孩子，我成了一个只会听话的乖孩子，我无法和父母沟通交流，哪怕是很少发脾气很少骂我们的妈妈，我都无法和妈妈正常地聊天，父亲更别说了，有父亲在的场合，我的浑身都是紧绷绷的，我不敢随便说任何一句话，甚至都不敢盯着爸爸看，只要看到爸爸的眼睛，就害怕爸爸洞穿我内心的想法，而我又被狠狠教训一番，内心是我唯一的一个自由之境，我好害怕我的内心也被看穿。

事实上，我的内心也不是自由的，在远离父母的场合里，我已经无法去享受玩乐的快乐了。因为当我玩乐时，脑海里有个声音会一直跳出来谴责我，谴责我在不务正业，谴责我在浪费时间，谴责我在做无聊的事情。这样的谴责让我成为老师父母眼中很有自我约束力的孩子，成为老师的骄傲，成为家长的骄傲。

于是，天长日久，我把自己练成了一个乖小孩。一个不敢玩乐、不知道玩乐是怎么回事的懂事的孩子，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件事：好好读书，做父母的乖小孩。同时，我也把自己练成了一个怪异的小孩，我无法从世俗的事情中体验到快乐，很多场景，别人可以哈哈大笑的场景，我却觉得那么无聊透顶，那么浪费时间，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务正业。

在生活中，做任何事情，我都忍不住要问问自己，这样的付出，未来可能有多少的收益，做每件事情，都要找出一个意义来说服自己，于是，生活就被各种各样的意义所捆绑。

看到这些，我一点都不可怜自己，反而更加觉得自己是个怪人了。那么多孩子，基本上每个父母都会要求孩子好好读书，都会指责孩子的玩乐，只是为什么我做出的反应跟其他同龄人做出的反应是那么的不同？我一直不接纳那个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小孩子，本来，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啊，在这个世界上，就找不出不是独一无二的生命，而我一直以来，就努力地在用别人的声音来淹没我内心的声音，我拒绝去看到内在的自己，拒绝去听到自己内在的声音。

只是我的声音一直一直想冒出来，让我听见，我努力打压自己内心的声音，于是，我形成了对自己的一个认识：我是一个怪异的小孩。于是，我就真的在生活中找出一大堆事实来证明自己跟他人相比有多怪异，然后我就拼命想把自己压抑成我自己眼中的正常的小孩，压抑自己内心想去做那些所谓的“不务正业”的心，去做自己头脑中认为的所谓正确的、有意义的事情。

当我在林老师的书上看到一段话：“糖果也好，零食也好，电视也好，游戏也好，都是生活必要的组成部分。进一步说，糖果也好，零食也好，电视也好，游戏也好，都是美好的生活的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要逐渐学会，从日常生活中最简单最常见的吃东西、看电视、玩游戏等琐事中，体悟到生命的美好，体悟到心灵的本善，体悟到人性的光辉，体悟到一切存在的本真啊。”

看到这段话，我好震惊，过去几十年，我不能让自己坦荡荡地看一会儿电视，因为在我是孩子的时候，看电视是不被允许的，父母告诉我看电视浪费时间，老师也告诉我看电视浪费时间，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我也无法坦然地让自己去吃东西，玩游戏更别提了，肯定是一边玩的时候一边谴责自己的。在我过往的岁月中，唯一一件被父母被老师认可的事情就是读书。我被自己异化到只知道读书，除此之外，我就不会了，只会和同学沟通交流考试做题，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么和同学交流沟通其他生活场景。工作以后，我和同事之间的沟通也就两个主题，一个是怎么对付学生，一个是怎么备课、上课。当我听到同事聊这两个题材之外的话题，我就主动避开了，因为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允许。结婚以后，不知道和公公婆婆怎么沟通，不知道和老公怎么沟通。

现在终于看到，因为，我把自己看成了一件工具，一件实现父母理想的工具，一件实现自己理想的工具，我已经看不见作为生命的那个我的存在了。太多太多时候，我是作为一个工具而存在的。做很多很多事情，也只是达成某一个目的或逃避某一种恐惧的工具。

当我看不到自己鲜活的生命，我怎么可能去活出自己呢？现在那个受伤的孩子还在我的心里驻扎着，扭曲地生活着。我想对那个受伤的孩子说：

对不起，我一直看不到你，我一直无法爱你，因为我把你看成了一件工具，我从未把你当成一个鲜活的生命来尊重，来爱你。

请你原谅我，过去我被各种各样的声音淹没了，我看不到你的存在，所以我在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方式来伤害你。现在，我在努力学着去看到你，去感受你的生命是多么的扭曲，去感受你的伤害是多么的痛，我正在努力学着爱你。

我要好好地感谢你，过去那么多年，我一直异化你，感谢你一直对我不离不去，一直等我看到你。

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当成我最亲爱的孩子，好好地爱你一生。

整理者感言：世界上最大的奴役不在监狱里，而是在人心里，在人对奴役的认同，在深刻的自我奴役。为什么自由之路这样难？为什么愿意走上此路的人这样少？因为我们是代代相传的奴隶！我们认定了奴隶的生活才是理所当然的‘正常’生活。

感谢这位伙伴，勇敢地揭开‘正常’的伪装，替我们说出那生命痛苦的真相。解放自己，迈向自由，只能从这样的勇敢开始，没有别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