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词大会蒙曼教授的一处点评说开去
(2018-04-02 2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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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文化随笔 |
但是,一切事物都不能是一点论,而是二点论。所以笔者想从另外的一些角度来继续深入地说说相关的事情,算是对蒙教授精彩评论的一个补充吧。
一、诗的气象与人文关怀
的确,许多帝王诗的气象是很感染人的。比如刘邦的《大风歌》,比如曹操的《观沧海》。诗的气象往往反映作者本人的襟怀。古人有由此推断作者个人命运的思维,堪称诗兆。
李绅写《悯农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当时有人读到这首诗,预测说,此真宰相事,先生有如此胸襟,必为卿相。笔者叙述的不是原话,大该是这个意思。后来,李绅真的做了四年的宰相。
孟郊中了进士,高兴地写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有人认为“一日看尽长安花”是福短之兆。孟郊后来的际遇大概也类似于不幸而言中。
所以,宋太祖的那两句诗,“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大概也含着飞腾之兆。而李煜的“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似乎也在暗示他政治上的失败。诗兆之论又填新的应验例证。
二、李煜是个怎样的君主
李煜死后,大宋朝廷给他的谥号是:文宪昭怀孝愍皇帝。不仅承认他的帝王身份,而且给予他一连串的美谥。杀害李煜的凶手宋太宗“抚几兴悼,投瓜轸悲,痛生之不逮,俾殁而加饰,特诏辍朝三日,赠太师,追封吴王,命中使莅葬,凡丧祭所须,皆从官给。”对一个亡国之君,对一个阶下之囚,大宋朝廷有必要如此屈尊纡贵吗?原因只能是一个,李煜在江南还有很厚的民心。从他生遭横忌、死备藩荣的经历来看,这个推测应该是差不了太多的。南唐旧臣徐铉奉旨为李煜作墓志铭,徐铉写道:“王以世嫡嗣服,以古道驿民。钦若彝伦,率循先志。奉蒸尝,恭色养,必以孝;宾大臣,事耆老,必以礼。居处服御必以节,言动施舍必以仁。……十五年间,天眷弥渥。”徐文对故主可能有溢美之词,但也不可能全无依据。南宋的大诗人陆游也说“后主……专以爱民为急,蠲赋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惮卑屈,境内赖以少安者十有五年。”考之于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这个评价不算低。难道一定要从成王败寇的思维定式出发,觉得李煜不适合他的位置才是至论吗?
李煜没有雄才大略是肯定的。但雄才大略的帝王胡闹起来也是雄才大略的,普通的百姓生活在李煜的治下未必就肯定是坏事。如果说他以周成和平之道治国而不适合于改朝换代的动荡之世,这个角度大概还可以讲得通。
三、南朝的宿命
从中国的地缘政治历史来看,失败大概是南朝的宿命。
清代的王昙有诗云:“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头颅赠马童。天意何曾袒刘季,大王失计恋江东。早摧函谷称西帝,何必鸿门杀沛公。徒纵咸阳三月火,让他类敬说关中。”这说的是以西北关中为根据地的刘邦打败了以东南彭城为根据地的项羽。
唐代的刘禹锡有诗云:“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这说的是三国及晋朝时北方的西晋打败了南方的吴国。
唐代的许浑有诗云:“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这说的是北边的隋朝打败了南方的陈朝,结束南北朝三百年的分裂局面,统一了中国。
唐代的李商隐有诗云:“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这是反叛了隋朝的在西北边的唐朝代替了逃到江都的东南边的隋炀帝,依然是南衰北盛。
至于后来元朝统一了南宋,清朝打败了南明,近现代国民党败走台湾,都是如此。当然反例也有,比如朱元璋北伐成功。但总体上来说,失败是南朝的一个宿命。
唐代李山甫还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尧行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试问繁华何处有,雨苔烟草古城秋。”将南朝的失败归结于他的金粉奢靡。但是笔者要问一个问题,如果他不是这样金粉奢靡,就一定能够战胜北朝吗?笔者认为他仍然改变不了这种宿命。所以归因于“爱风流”对古人来讲是对后来统治者的一种警戒,而不是说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原因。千古词帝的李煜改变不了这个宿命也许不是多么丢脸的事情。
明清后儒有明显的绝对道德主义倾向,不分青红皂白的说什么文死谏、武死战,君王死社稷,笔者雅所不喜。虽然《汉书艺文志》的第一句话就是:“昔仲尼殁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但笔者仍然希望接近先儒的平实。《论语》说“殷有三仁焉”,其中包括宋微子。宋微子不是臣服了周朝吗?不是被周成王分封在了成汤故地吗?他是叛徒吗?孔子没有指责他是叛徒,反而对他安集百姓、造福民众给予了赞扬。当然,他是孔子的祖先,但是笔者不认为孔子之论有私。宋太祖不是周成王,李煜也不是宋微子,但是这不能说李煜就不能做俘臣,就不能接受宋王朝的封赠,而只能死社稷。
四、与众同波的宫体诗传统
从南朝梁简文帝箫钢开始,到盛唐音声响起为止,这期间是所谓宫体诗的时代,持续了二百多年。宫体诗妩靡,是美文学,宫体诗求变,质亏而文富。不管在艺术本身上面如何评价宫体诗,它都是唐诗的先行,它为唐诗准备了语言材料,它为唐诗准备了格律追求,同时也为唐诗准备了全社会的关注度和认可度,没有它就没有中国人骄傲的唐诗。
诗是人写的,也是人来感受的。所以,在实践的层面上,宫体诗的作者群是非常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的。诗坛的盟主就是君主本人,其它的参与者要么是文采斐然的高官,要么是受君主赏识的翰林学士。这个圈子比较窄,所以宫体诗既有官方性又有精英性。笔者将这个叫做“宫诗体制”。
梁朝的宫诗盟主就是简文帝,陈朝就是陈叔宝,隋朝是隋炀帝,唐朝就是当朝的皇帝,前有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宗,继有亲自主持诗赛、亲自评判的武则天,中有梨园祖师唐明皇,晚有喜爱《菩萨蛮》的唐宣宗。古人说,唐天子待翰林之厚,虽朋友不如也。可见皇帝本人的重视程度。
宫体诗还促进了科举以诗赋取士的制度创新。从此,唐帝国的读书人都在学习作诗,都在语不惊人死不休,为何?利禄之路使然也。而今天,多数中文系教授都不会作诗,这决不是他们没有才华,或者学习不刻苦,而是写诗没有用,既不能赚钱,也不能评职称,有几个人愿意花时间去研究产出比不高的东西呢?
科举制度成熟于盛唐,宫体诗的衰败和李杜音声的崛起也在盛唐,这不是一个巧合。科举、道教等因素让宫诗团体极度扩大,带进了新人与新风。从艺术上说,初唐体还是宫体,而盛唐诗则脱离宫体,自开新响,中唐与晚唐是盛唐的流变。所以后人只讲三唐,而不讲四唐,因为初唐是属于宫体诗的。
但是从广义的“宫诗体制”上说,整个唐诗都是宫诗体制。李煜的南唐其实也是这种传统的延续,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他本人自有的爱好。
在宫诗体制下,诗坛的盟主也就是皇帝,他们写的诗极少作帝王语,古人谓“帝王有作,与众同波”是也。《全唐诗》的开篇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诗,大约有一百首。我们可以看一下他的《伤辽东战亡》诗:“凿门初奉律,仗战始临戎。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未展六奇术,先亏一篑功。防身岂乏智,殉命有馀忠。”这首诗很有些后来经典边塞诗的味道,是帝王诗吗?我说是文人诗,是臣子诗。我们再来看一看他的咏物诗《赋得残菊》:“阶兰凝曙霜,岸菊照晨光。露浓晞晚笑,风劲浅残香。细叶凋轻翠,圆花飞碎黄。还持今岁色,复结后年芳。”这个就是更典型的文人诗了。
五、关于意象之来处追踪的一个案例
元曲有一首现代人非常熟悉和喜爱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小令中大概提到了十二个意象,它们组合成了一个非常经典的意境世界,表达了作者的心境,引起了无数的共鸣。但是,我们不要以为这全是马致远的独门创造,他也是极大地借鉴了前人。
我们可以看看元代无名氏的小令《醉中天》:“老树悬藤挂,落日映残霞。隐隐平林噪晓鸦。一带山如画,懒设设鞭催瘦马。夕阳西下,竹篱茅舍人家。”是不是有许多的意象都与马致远的有些重叠。
时间再往前推,金朝董解元《西厢记》有一首《赏花时》:“落日平林噪晚鸦,风袖翩翩吹瘦马,一经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瞥见个孤林端入画,篱落萧疏带浅沙。一个老大伯捕鱼虾,横桥流水,茅舍映荻花。”是不是又有许多的意象与马致远的有些重叠。
所以,我们可以想见,相关的意象使用,其实是当时词人普遍的贯用。以昏鸦、流水、夕阳、村落人家等意象来论,我们再往前推,推到北宋,看一看秦观的名词《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此词宋人极度喜爱,秦观也有了一个外号山抹微云君。“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一句是不是又简洁,又丰富,显然这是金元相关散曲的一个意象来源。
但是,这也不是秦观的自作之语,我们再往前推,那个亡国之君隋炀帝杨广其实有一首《野望》:“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可以见到,秦观的词句其实是从隋炀帝的诗中化出来的,而且是痕迹非常明显的化用。隋炀帝其实是非常有才华的诗人,他是隋代宫诗体制的重要主持。与众同波,不作帝王之语,于此又见一斑。(阿杕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