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龙应台《目送》
小说作家王小波先生说:“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的一切,其余的全是片刻的欢愉和不幸。”他还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一切摧残,想通了这点,对任何事情都能泰然处之。”王小波先生和西方哲学家叔本华的观点有很多一致性,这是他们生命经历(包括智慧)所给予的感悟,我们可以了解但不一定需要认同。
草萌则更倾向认为,人生最清晰的脚印,往往都是留在生命跋涉中最泥泞的路上;我们大部分的日子是自己一个人的寂寞时光,与朋友和亲人在一起的欢乐、温馨总是那么短促和匆忙,然而,就是这些短促而匆忙的“聚首”,我们却很少有人能够体悟出其中的可贵而倍加珍惜。
人们时常感叹“为什么最亲的人伤害我最深”?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却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也许,当我们仔细品读完龙应台女士的文章《目送》之后,会在自己心中找到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答案?
散文:《目送》
作者:龙应台
文章来源:《读者》
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学。九月初,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丫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树篱,勾到过路行人的头发。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们是幼稚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六岁,他到美国作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告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乎不见。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到了我才发觉,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却又摇下车窗,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草萌小议】:
读这样的文章能够无动于衷的人恐怕不会太多吧?
九月的某一天,草萌从“水漾紫晶”博客上第一次读《目送》,曾多次被文中的亲情沧桑感动得泪水盈眶;后来通过“百度”搜索,我又一次阅读了这篇来自《读者》文摘的《目送》,此时的情感,就已经不再仅仅是感动而是“冲击”了。
当泪滴把那些人间“烟雾”打湿后,便没有了朦胧的屏障,世界自然回复出相应清晰的本来面目。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目送》中两次出现这段完全相同的文字,相信每个人都会从中咀嚼出不同的人生况味来。
台湾作家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女士曾在《纸人三毛》(载2009年第10期《时文博览》)一文中写道:“我的二女儿三毛在公共场所看起来很会说话,可是她在家里跟她父亲一模一样,除了写字还是写字。她不跟我讲话。他们都不跟我讲话。/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顿晚饭、擦擦地、洗洗衣服,……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来了,吃完晚饭,这个做父亲的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面去写公事。那个女儿也回到她房间里去写字、写字。/以前她写作,躲回自己的公寓里去写,我这当妈妈的每天就得去送‘牢饭’。她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来。/我现在恨不得讲出来,她根本就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
我们是否都曾经有过这些针脚细密的心理纠缠?我们神圣的生命是否原本就是一场虚构的过程?
生死无常的怨悔、反思、怀疑、困惑,在空虚和实在中交替展示;伦理和天道,有情和无情,风行水流、花开花落……
一切皆因情生,一切都为情灭。人间俗世,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目送”的情节,——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人类的可爱?无论如何,行走在历史河岸的芸芸众生,支撑着他们兴致勃勃地活上几十年的力量里,定然会有那带着亲情或友情的一束束目光。
【博主话语】:因为喜欢读书,所以“且读且议”系列就多了点。我一直认为,读他人作品比自己创作快乐,行走天下比呆在家里快乐。下期博文预告——10月28号发表《思想的伞》(“且行且歌”原创系列散文诗3篇)
本博客刊发所有博文均属原创,有意转载、引用或选载者,敬请告知本博主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