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牢城林冲吟反诗

评新版水浒电视剧系列之一

李西兴2011-7-7

 看了2011年新版《水浒传》电视剧，我初步的印象是它整体上较为接近香港式的武侠片，其中许多情节的改编都是值得商榷的。本文仅谈其第10集“林冲棒打洪教头”里的一个小情节。这段戏的重大情节改动，是把林冲会见柴进，并棒打洪教头的场景，从柴进的庄园里搬到了沧州牢城营，由此也造成了许多明显的硬伤。

 林冲被刺配到沧州关进大牢，狱友告知他需用银子打点管营、差拨。而他却把多余的银子送给押运他来沧州的公差。正值面临被关进黑牢，去等待明日可能致残的一百杀威棒时，恰好柴进狩猎路过牢城营，将受到管营的酒宴款待。林冲想起在东京家中答应娘子要活着回去，为了向柴进借十两银子来贿赂管营，就披枷带锁地奋力与牢城营里的士兵们打斗，借以引起柴进的注意。他冲到柴进面前，念叨着如下的赞词：

     数十匹骏马嘶风；两三面绣旗弄日。

     粉青毡笠，似倒翻荷叶高擎；

     绛色红缨，如烂熳莲花乱插。

     飞鱼袋内，高插着描金雀画细轻弓。

     狮子壶中，整攒着点翠雕翎端正箭。

     牵几只赶獐细犬，擎数对拿兔苍鹰。

     穿云俊鹘顿绒绦，脱帽锦雕寻护指。

     标枪风利，就鞍边微露寒光。

     画鼓团圞，向马上时闻响震。

     辔边拴系，无非天外飞禽。

     马上擎抬，尽是山中走兽。

     好似晋王临紫塞，浑如汉武到长杨。

这首赞词见《水浒传》第九回，林冲被刺配到了沧州，去柴进庄上想见柴进而柴不在庄里，出来时正遇见柴进打猎回来。这首赞词就是形容柴进及其所跟随的猎队。原文的故事情节如下：

(林冲)道别了(柴进庄上的)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来。但见：

以下为上面所引的赞词。

 这种赞词，说话人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插进去描述某种特定场景，自有其赢人之处。但是在新水浒剧里，编剧却是让林冲在牢城营里跪倒在柴进面前，并且在牢城士兵左右兵刃的夹持之下，口中念叨着这样的一首赞词，就不仅显得滑稽，而且极其不伦不类。

 这篇赞词的最末两句，仅见于杨定见序的袁无涯刊120回本《水浒传》。其中的“晋王”就是李克用(856—908)，在百回本《水浒传》第十回描述“火烧草料场”的赞词里，又称作“李晋王”(李晋王醉存馆驿)。他是唐末沙陀部族的将领，曾于唐僖宗广明二年(881)率沙陀兵打败占据长安城的黄巢军，被没落的晚唐朝廷视为得力的勤王大将，因而屡受封赏。唐昭宗大顺二年(891)，李克用被封为晋王。后来其子李存勖建立后唐王朝，追尊他为太祖皇帝。“紫塞”泛指北方边塞。[晋]崔豹《古今注·都邑》：“秦筑长城，土色皆紫， 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新五代史·唐本纪第四》云：“克用少骁勇……其威名盖于代北。其在达靼……时时从其群豪射猎，或挂针于木，或立马鞭，百步射之辄中，群豪皆服以为神。”

 长杨是秦汉时的宫名，故址在今陕西省周至县东南。《三辅黄图·秦宫》：“长杨宫在今盩厔县东南三十里，本秦旧宫，至汉修饰之以备行幸。宫中有垂杨数亩，因为宫名；门曰射熊馆。秦汉游猎之所。”西汉杨雄(公元前53～公元18)曾作《长杨赋》，以记述汉天子在长杨狩猎的盛况。

 《水浒传》的故事流传和版本状况，在中国传统小说里是最为庞杂的。至今《水浒传》除了繁本和简本两大版本系统之间的分歧之外，在流存于世的繁本系统里，容与堂李贽评百回本，杨定见序的袁无涯刊的百二十回本和被金圣叹腰斩的贯华堂七十回本之间也存在着许多歧见。在梁山泊108人排座次之前的水浒故事里，以上三种版本主体叙述文字基本上差别不大，但文中穿插的诗词赞语就有所不同了。如上面所引第九回“狩猎赞词”和所提到的第十回“火烧草料场”赞词，七十回本里就没有。“狩猎赞词”的最后两句，在百回本作：“仗义疏财欺卓茂，招贤纳士胜田文。”而百回本第十回的“火烧草料场”赞词，百二十回本里就没有。

 田文即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前279)，是众所周知的战国四大公子之首。卓茂(?-27/28)是两汉之际的人。文中所谓他“仗义疏财”，大概是这么回事。西汉末年，卓茂在丞相孔光府里做属官。有次他坐马车出去，路上有人拦住他的马说，“这匹马是我丢的。”卓茂问：“你的马丢了多长时间？”那人说：“一个多月。”卓茂拥有那匹马已经多年，心知是那人认错了。却默然把马卸下来交给那人，自己拉着车子回去，只是转过头说：“如果这马不是你的话，请送到丞相府还给我。”不几天，那人找到自己丢失的马，就把卓茂的马送还到丞相府，并向卓茂叩头谢罪。卓茂在东汉光武帝朝做到太傅，封褒德侯。

 百回本里用卓茂、田文来比喻柴进，显然是比较恰当的。在百二十回本里，以说话人的口吻，用帝王的狩猎盛况来比拟柴进，虽不恰当，尚无大碍。但是新水浒编剧把这段话，让林冲在牢城营里念叨出来，就成造反的话了。试想，宋江在浔阳楼上题诗说：“敢笑黄巢不丈夫。”被解释为反诗，因而下狱问斩。林冲身为一个犯罪的配军，在州府的牢城营里，公然说柴进可与李晋王，汉武帝相比美，这不是比宋江的反诗更为严重吗？只此两句“反诗”，就足以让林冲人头落地。

 由于编剧和导演历史文化知识的匮乏，已经给林冲派了死罪的台词。好在这不过是电视剧而已，否则就无需高俅派陆虞候前来沧州“火烧草料场”加害林冲了。

 古代帝王最猜忌的就是别人觊觎他的皇位，而宋朝的皇帝尤甚。众所周知，宋太祖死后，不是由其子德昭继位，而是传位给其弟赵光义(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德昭随太宗攻太原。有天夜里，军营发生骚乱，众将找不到宋太宗。有人就提议暂立德昭为君以稳定军心。后来众人找到了太宗，这也就不过是并未实施的权宜之计而已。然而宋太宗得知后，心里却很不高兴。宋军得胜班师回到汴京，太宗迟迟不颁发太原之战的封赏。德昭提醒了他一下，太宗却大怒道：“等你自己做了皇帝，再封赏他们吧！”为此德昭回府后就自杀了(见李贽《史纲评要》)。

 柴进身为一个前朝逊位者的后裔，虽然富贵却无权势。试问：他敢在州府牢城营里，当着管营和差拨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名从未谋面的配军比拟为帝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