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泳
“跟时光的流逝一起去纪录,与其他无关。”整个上午刘浩的这句话很诗意。刘浩是一个故事片导演,但他对纪录片的见解,真的很好。“纪录片要有质感,质感是最重要的。影像的东西质感很重要,质感是什么?就是我能触摸得到。”
《好大一对羊》,刘浩的纪实电影,原生态电影。故事发生在云南昭通某个偏远的高寒山区里。片子中虽然有蒙太奇的东西,但很富纪录片的气质。
贫寒的德山老汉得到了一对外国羊。于是,生活乱了。
德山老汉总在他们称谓的“山上”刨地,其实那不算山,只是高一点的土包,没有树,甚至没有绿色。黄土总在飞扬。不知道他能种些什么,那地,从里面又能长出什么。
总有车子来,在山上刨地的老汉最后是神经质地往家跑。
车子第一次来。老汉成了刘副县长关注的扶贫典型。老汉的粮食只有土豆,还缺了半年的口粮,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这些都与后来羊的高规格待遇形成反讽。
车子再来,乡长闻风而来,追着县长。
车子又来,乡长送来一对羊。这羊是刘副县长的退休的大学老师的实验羊,澳洲种。于是,这羊成了乡长村长用来向上面结交和申请项目的奇兵。这羊,最后几乎成了德山老汉的一对儿女。羊要加营养,不能被喂瘦了。羊吃上了老汉一家没有吃到的很多很多东西:燕麦、黄豆、鸡蛋
……羊还得到了暖炉,可惜它们营养失衡,患了便秘。老汉千里迢迢冒着酷寒去放羊,为了一顿青草。就那一点点草,还和别的牧羊人几乎动了刀子。
车子又来,记者要来,是摄影记者。要拍羊和老汉。于是受伤的羊头上被扎上了红色的光荣花,就像村长的入伍照一样。羊要体现出被养得很好,老汉挑来水给羊洗澡,并到处找洗衣粉。最后小学教师认为,羊毛比来的时候黄了,于是,羊毛被刷上了白鞋粉。
老汉和羊见报了,出名了,车子又来了。乡长说希望羊再有好结果,光养得肥不行,大羊还得孕育出小羊。老汉三天两头孝敬兽医,最后,连春药的方子也找来了。羊终于怀了孕。然而,没保住。
车子再来,羊被强行拉走。村长对悲痛欲绝的德山老汉说:“你要顾全大局啊。”
羊被抢走了,老汉怅然若失,走进羊的暖炉前烤暖。妻子:“那也是你能烤的?!”
刘浩跟我们说,这是一部有关“官本位”的电影。最可怜的是老汉们,也包括村长,那些最底层的干部。乡长总是电话指挥村长,村长为了完成上面这一对“政治羊”的饲养任务,和老汉同命运共甘苦,不惜搭上自己的私房钱,让老汉去买黄豆和鸡蛋为羊催情。
在村庄里,刘副县长要喝水,他的跟班递过一玻璃杯,里面有早已冲好的茶水。在村庄里,乡长要喝水,他的跟班递过一玻璃杯,里面有早已冲好的茶水。
农民有半年断粮期,乡长的车与城里的干部无异,极好的越野车。
去县城给羊买好吃的,德山和妻子在小溪边各啃了一个土豆,然后捧河里的水喝,之后继续赶路。结尾,老汉和妻子跑到县城上,看到那对羊,忍不住偷了回来,搭坐着颠簸的卡车回转。半路车子坏了,其他人还在跟司机交涉,俩人却匆匆下车,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牵着一对羊刻不容缓地上路了。镜头越来越远,音乐静止后又响起,他们要去哪里?
我们都要去向哪里?
把羊偷走了跑向不知名的前方,就是出路?
这对羊是德山老汉不该承受的,也是他难以承受的。可电影里的有戏剧是现实中的没有戏剧(现实比戏剧更残酷),出现的就出现了。发生的一点都不停止。
在不同的时空里,我们都是类人猿的后裔。县长代表大人物要面子工程,乡长代表小领导要捞往上爬的好处;村长代表底层干部,看着往上若干领导的屁股,但又把屁股对着老百姓的脸;德山老汉是普通草芥,除了忍受,就是出逃。
县长、乡长、村长、德山老汉,都是我们和我们的周遭,只不过是换了舞台、场景、方言、服饰……
最反讽的是,这部讽刺官本位的影片,在昭通当地拍摄的时候必须斗智斗勇,如果没有省委文教书记的背景和媒体的威胁,也不会拍得下去。刘浩说:做一部电影的制片人,就像黑社会老大,里里外外都要能摆平。
“最好的还是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们捕捉一个时间,跟时间、跟时光一块去流逝,一块去纪录,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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