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小小说《青衣》, 原载《天池》杂志2022年5期，入选2022中国年度微型小说年选（漓江出版社，冰峰 主编）

青衣（小小说）

赵冬

    艳丽华在新庆戏院演戏，她是吉林城的京剧名伶，她的扮相娇若花蕊，声音脆如夜莺。尤其顶起行头摇响珠翠的瞬间；尤其披上青衣舒展水袖的刹那，让人看到的是谜一样的风姿绰约。那眼神犀利，那腰肢流韵，那脚下灵巧……她在台上游走，目不斜视、笑不露齿、甚至袖不露指，细长而弯弯的双眉，无时无刻不在勾着台下人的心……青衣是梦，是男人的梦！

    台上，她与被梨园界誉为“南麒、北马、关外唐”的关外唐韵笙搭戏，一旦一生，配合默契、近乎完美。台下，她住在表姐家里，形单影只，独来独往，没事就在家里捧着一本书，从不去外面交际应酬。

    她有个小嗜好，喜欢收养小猫小狗，实际是心慈，看不得小动物在外面挨饿受冻。渐渐小动物多了，表姐家装不了那么多，她就出资在观音堂前面建了个宠物院。一有闲暇，就去宠物院看望她的毛孩子们。

有一天，她在巴虎门内的省高等法院大墙旁边发现了一只可怜的流浪猫，她蹲下来，把小猫唤到身边，抱起浑身脏兮兮的小虎猫，疼爱地用手梳理它的毛，还问它饿坏了吧？我给你拿吃的……这一幕被路过的伪警察厅司法科金科长看了个正着。。

    金科长四十多岁，单身多年，挑来挑去就把自己挑成了光棍儿。这个赋有爱心的精致

女子打动了他，他悄悄跟踪她，了解她的底细。这是金科长的特长，一次不经意的相遇，若能成就一份婚姻，那可太美了。经过一周摸查，他查清楚了她的一切，她竟是满州有名的青衣艳丽华。

    本来对京剧没啥爱好的他，从此成了票友，新庆戏院里只要有艳丽华的演出，他都去捧场。金科长对她展开了追求攻势，可一次次都吃了软钉子。艳丽华的戏每天都满座，戏散了后，金科长不走，约丽华出去吃宵夜。丽华婉拒。她见金科长的时候，总是把妆卸至一半，脸净了可眉眼以上仍是彩妆。那鲜艳的娥眉细弯且美丽，亦刚亦柔，如玉树临风。

    多此被软钉子扎，金科长不痛快。他在伪满警局上班，人人恭敬着，还没见过对自己如此冷寞的人呢！因身份在，又不好发作，只好耐着性子好言说尽，好话说绝。

他问她为什么总是带着妆见我？丽华说这样才觉得安全。金科长想，她这样是不是制造距离？他说：“你把妆全卸掉吧，你这样我不舒服。”她回答：“不，这是我的自由！”他说：“熙洽，省长，我姨夫；路之淦，市长，我姐夫；金名世，省警务厅长，我堂兄。我家是镶黄旗的，懂了吧？只要你同意嫁给我，荣华富贵让你享受不尽。马上，福绥门里一套三合院，就是你的了。”她娥眉不动，淡淡地说：“你家有多大的官人，那是你的事。我只听我们剧团团长的，他是我心里最大的官儿。我还不想嫁人，我跟剧团有契约，不会破坏规矩。”他说：“要说规矩，我就可以给你的剧团立规矩，团长算老几？”她回答：“我们老百姓安份守己，想必老总您们官家也是有规矩的，是不是？”

    他央求道：“别总对我冷着眉头好不好？对我笑一笑……”她说：“我只对中国人笑！”他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难道我不是中国人？”她冷冷地反问：“你说呢？”他被激怒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她说：“哎，老总还不知道吧，我滴酒不沾！”说完，一转身回化妆间去了。金科长狠狠地盯着她的背影，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等着瞧吧！”

    金科长在丽华面前讨不到便易，就时常来剧团闹事。也赶上唐韵笙那时正领演员们排练他创作的剧本《后羿射日》，有影射日寇侵华的内容，被金科长揪住了辨子。他找唐韵笙谈，让他劝说丽华嫁给他，还找来戏院的股东迟武充当说客。

    唐韵笙为了减少麻烦，就领着剧团赴奉天和大连演出去了。原想过了这几个月，也许姓金的就该知趣了吧，没想到，等到次年剧团回到吉林城，金科长依就天天来闹，并欲对他们下毒手。

    就在剧团在新庆剧院首演《后羿射日》的那天，金科长安排好了日本宪兵对和伪警察，欲在演出结束将他们一锅端了，再大的名角儿又怎么样？嘿嘿，金科长得意地想：我倒要看看你身上有多少根刺，有多少根给你拔掉多少根。

    老戏台上锣鼓敲，丝弦响，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台上的角儿和台下的票友们相互间心犀灵通，融为一体，仿佛穿越时空的对话，又好似触碰心灵的冲撞。莺语凄、寒光冷；落残红、声声烈……

    这时，一个陌生人悄悄来到后台，找到唐韵笙，告诉他自己叫佟孝扬，是宪兵队二团中士班长，日本人和警察局的人要来抓人，让剧团的青衣赶快逃走，北小门已有一辆马车接应。唐韵笙马上找人替下丽华，让她迅速卸妆，然后从北边的小侧门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

当丽华从化妆间出来，依旧明眸皓齿、秀丽端庄。她回头留恋地看了一圈戏院，然后从小北门悄悄走进了黑暗之中。唐韵笙发现，她眼睛以上的彩妆又没有卸，那一道细长且美丽的娥眉，恰似一弯新月，嵌饰在浅浅的夜色里，诉说着内心的凄凉……

待日伪宪兵们虎狼般冲进剧院，逐人逐个排查，并将剧团所有人员都送至警局里拘禁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欲找的人。

金科长不甘心，又回到剧院里翻找，最后在化妆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件青衣。抚衣在手，衣里掉落一张字条，字条上用画脸儿的油彩笔写着一行红色字迹：台已落幕，青衣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