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吧台
(2016-10-08 13: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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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医院寺院芬陀莲子简素 |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地方最为简素,
一个是医院,一个是寺院。
医院,肉体是简素的。
寺院,灵魂是简素的。
1.
我妈说,咋又长了一个疙瘩。
我妈九十岁了,听说我身上又多了一个疙瘩,她说吓死了。
我每活上十年八年就把我妈吓死了一次,吓了很多次我妈也没吓死,还活着。但愿以后不要再吓唬我妈了,九十岁了经不住再吓了。
每年夏天不管再怎么热也不希望它快点过去,因为夏天过去了,就是秋天。西部的秋天太短了,像是爱美的女人的青春,越怕老就越容易老得快,经不住美的诱惑一眨巴眼睛好看就刷刷过去了。这个夏天盼着快点过去,秋天快点来,秋天节气一到,天就凉了,就可以快点除掉那个威胁我的疙瘩。
疙瘩是个坏东西。长在手心里,不能写字。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威胁等在那里。
没等到秋天,在夏天去了医院。
很荣幸的十多年没光临医院了。这是救命的地方可是每个人来了都有可能回不去了。
住院那天的带了两本书,一本心经,一本诗集。
不疼的时候读诗,疼的时候念心经。我想借助一种信仰的力量减轻疼痛。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想借助某种神秘的力量让自己度过苦难。不会游泳的人不慎掉进深水区捞一根救命稻草可能就这个意思。很俗气,也很靠谱。
准备住院那天,没有意识的从里到外穿了白色的衣物。想让自己简素。不要有任何色彩。色彩少了欲望也就少了。
盘腿坐在白色的床上,等待医生。那时我正在读诗。
是我喜欢的诗人杨森君的诗歌。
医生进来,他的身后有几个人,他们直视着我。在医院医生就是病人眼里的天使,菩萨,就是生命的青天大老爷。医生一行看见我和我手中的书,他们的眼皮格外向上撩了几撩,像是阴雨天云彩闪开逢让太阳露个小脸一样。
之后,他们要求我换上医院蓝白相间的患者衣服,然后我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一个号码。
再后来,我就随着护士辗转于各个地方做各种检查。
一个手心里的小疙瘩,要做核磁。不能拒绝。必须的。到了医院,人就是一块会喘气的肉坨坨。
人许多时候,需要把自己当成一块肉坨坨,没有欲望,没有知觉,没有想法,空出意识之外的东西,让那些肉坨坨本能的肉几下,借机给那些有色的感觉放假去清洗的机会。
人在健康的时候,忘记肉体的需求,有时,人会利用肉体满足感知的需求,或者把感知需求的责任全部推诿给肉体。只有在外来的势力侵略的时候,人的肉体和感知才会分开。
适当的分开,才会知道,很多东西就是累赘。
第二天进手术室。拒绝手术车推我进去,我自己走进去。一边走一边咕咕唧唧念着心经,心情舒展了很多。我像是通过这声音和一个我感受到存在但看不见的人在接通关系,在心里觉得有个无形的人和我一直在一起保护着我,在支撑着我的意志。第一支麻醉剂扎进去的时候,我还在念叨观自在菩萨,嘴唇一直在动。麻醉师一直在与我交流,我像什么也没听见,一直念,医生护士们笑了。
他们笑了,我就渐渐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有了知觉的时候,看见身边一堆管子包围了我。我喊护士要求把氧气管,心电图管和什么乱七八做的管子全部撤掉。此时的简单,如同中学生某一天没有布置家庭作业。
那天,中国女排正在争夺和巴西女排竞夺进入八强的资格,女排赢了。我觉得自己也赢了。我不再等待或担心活检结果。这就是结果了。
所以,那天,使劲的为中国女排加油,使劲地笑,使劲地快乐。我想用这样的快乐把病房撑得满登登,撑得像秋天丰收的田野,让每一个空间都布满笑声。
病房就我一个人住,睡在靠窗户的位置。安静的时候,就盯着那个液体看,似乎也能听到液体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那个声音覆盖了医院所有的声响。
这个夏天旱了,雨水很少,在我进医院的那天,下了雨。手术那天,雨很大。
有时候躺在床上,喜欢看着窗户外面。盼着下雨,甚至盼着刮风,仿佛外面任何的动静才会证明除了我不动之外,其余都在动着。
外面一直下雨,没有了参照物也离地面很高,感受不到雨声也看不到雨。
雨水只是路过我的窗口。我想象着它每一滴水落在地上的情景。刚开始它很有力量地砸向地面,一会儿,雨水多了,雨水的力量壮大了,它们就整齐了,温柔了,成为了一种水的势力。那时候,人就不敢藐视雨水,就需要打伞。就需要躲在屋檐下避雨。
我和佛祖在一起,和诗歌在一起,势力也很大。这些足够大的势力和我一起抵挡那些疼痛。
每天我都躺在离土地很高距离云彩很远的地方,想念心里的佛祖,想念心里惦念的简素的生活,想念没有疼痛的日子。想念自由。
想念成了那几天享受的时光。
还有,想念地气。
自由就是用自己的胳膊腿想走哪里就到那里。自由就是用自己的嘴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自由就是别人直接喊你的大名乳名或者绰号。
自由真的是太简单。可是,没有的时候才会想,有了就觉得是应该的。
人在高处很容易会忽略很多东西。活的很含糊,甚至模糊。
没雨的日子,天晴朗了,我眼里的天就窗户那么大。有几块云彩随着太阳转悠,一会左一会右的,觉得特别自由。那时候身体不能动眼睛自由的看到一点外面的世界也觉得有点小幸福。
从我躺的那个地方的窗户斜斜的看出去,能看到两栋很高的楼,是银行的楼。有两只褐色小鸟,像穿着燕尾服的两个有钱人,它们一会从两个楼的中间过去,似乎是刚办完一宗大买卖。一会它们又从外边飞回来,像是喝完咖啡又回来继续合作的好伙伴。我看着,就特别羡慕它们有一双翅膀,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两个鸟飞得特别整齐,优美,很君子,像两个合作愉快的好朋友好伙伴。就是不像情侣。
屋子里很热。那些陌生的液体冰凉的进入我的身体,我无法抗拒的冰冷,它们很有理,不需要我的同意就密布在身体里。那时候,觉得小时候的那些开着小小的白色的小花的苦苦菜倒像是自己的亲戚,亲人。人在忍受痛的时候,想一些苦的东西,好像能减轻疼的感觉。人在冷的时候,那些火热的花朵像是躲在记忆里不肯出来,怎也想不起来。
那时候,不敢想起还有一个老老的老妈。我不想她,她就不会感受到我的痛。
一根被切掉的脐带,断了,但是,血脉连着。这个世界,总会有剪刀剪不断的情,存在着。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地方最为简素,一个是医院,一个是寺院。在这个简素的地方,任何东西都很多余。包括内裤内衣。穿着一件直统统的病号服,觉得特别般配。
在医院,肉体是简素的。
感受疼或者不疼。就很幸福了。
2.
城市的楼高了,人就显得低了。月亮就像减肥不成功的女子,胖瘦不均匀。
以往每年中秋节都会在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到另一个城市去过。那个时候在路上,月亮娘娘会努力的扒拉开云彩亮出自己胖乎乎的大胖脸给我看。
今年中秋节,我和德喜要去羚羊寺和芬陀莲子呆上几天。一起看看寺院简素的月亮娘娘。
那天我还是无意识的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没有戴多余的饰品,我想那里没有盛放多余饰品的空间。
德喜是第一次开车上高速。
她负责开车,我负责看路牌。
圣景羚羊寺。看到这几个字。热汗冷汗滂沱而出。
张能能,喜能能。我们安全的到家了。
到家了,莲子拉着我俩的手,回家。
到家了。我既忧伤又欢喜。
禅房安静的。门口的铁丝上晾晒着几件衣服,有些小风,衣服没有拘束的甩来碰去,那些苍蝇虫子喜悦的飞来爬去,享受着正午的阳光。
莲子的四位弟子在午睡。有些小小的呼噜声从屋子里响着。
神经绷了一路,到家了突然泄劲了。身体的某个地方就跳出来证明自己一路上是怎样都克制过。
冷汗热汗纠结的过程,好像还是冷汗占了上风,胃突然痉挛。每次见了莲子之后,身体都要弄出一点动静来撒娇。这次又没有列外。
冷汗流的水一样狂妄。套上莲子一件红色的大袍子,似乎还是冷,又套上一件还是冷。喝了两瓶德虹从北京带来的药水,还是蹭蹭的冒冷汗,抵不住了,脑袋耷拉在桌子上。
在有土的地方用最土的办法。解下鞋带,捆住手指,把缝衣针用火机烧热消毒,扎中指放血。德地一边捋胳膊一边念经帮我放血。瞬间,冷汗撤退了,痉挛解除了。
解放区的天立马晴朗了。
爱是你我,爱是你的针把我的疼痛扎走。我感觉幸福很多。
三岁的小福娃,在一边小声给我念藏经。
小菩萨。小心疼。
福娃是莲子哥哥的孙女,莲子是她的姑奶奶。
福娃是这个寺庙里最小的一个小菩萨。她不怎么爱说话,随着大家念经,那么一点点小人人,会用手机录下她念经的过程,然后发送给莲子听。我们大家念经文的时候她安安静静的跟着念,我们大家说话的时候,她静静地一个人玩自己的玩具,或者在一边画画。那些彩笔是德虹送给她的。看得出来她特别喜欢那些画笔,也悄悄的喜欢着德虹。我问她,福娃你喜欢谁。她不说话,只用亮亮的眼睛看着德虹,看德虹的时候,她的两只小手握在一起羞涩的扭来扭去的有点害羞。
小福娃乖巧的让人有些心疼。
寺院里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性格喜欢着福娃。德藏明亮的像阳光一样温柔的喜欢着小福娃,德猛坏坏的逗着闹着挤着福娃的脸蛋喜欢着。德喜哎呀呀的慈爱着喜欢着,德地像个大哥哥一样宽宽厚厚的喜欢着福娃。
福娃知道大家喜欢她。知道城里的大哥哥大姐姐喜欢着她。
人间小欢喜。
羚羊寺是莲子的老家。莲子在这里长大。
在寺院,见到了莲子的弟子们。和他们相处我一直都想说,我喜欢他们。没来由的喜欢。
和他们在一起,人的心就像装上了真善美的过滤镜,看神都是美的,都是善的,都是真的。而这一切,是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的。更像是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很轻松很自然的激发内在的真实的自我。没有一丝丝的勉强。
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啊,让人忧伤的欢喜的愉悦着。
天有些黑了,小福娃在外面喊我们去吃晚饭。去了几天,每到吃饭的时候,小福娃总在外面喊我们,吃饭了。吃了晚饭,随着莲子去爬山。
据说很早很早的时候,羚羊村里有两只相爱的羚羊,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它们就在山头上看着落日,直到天黑了它们才双双离开。
如今,羚羊不在,有了这座寺庙。山上有很多光溜溜的石子,有很多枣树。天旱,缺雨水,红枣发育的不饱满,摘了几个在衣服上蹭蹭就吃,干燥燥的甜。
第二天,没洗脸没刷牙甩着手随着莲子到农贸市场去给大家买一些蔬菜,中午包蔬菜饺子吃。莲子说,寺庙里的大师傅手表坏了,要记着给大师傅买一块手表。
大师傅是羚羊寺唯一一位出家的师父,他眼睛不好,需要一块夜光手表。零零碎碎的又买了晾晒衣服的小夹子,墙上可以贴的小粘钩。每一件小东西都是那么心爱,心悦。
德虹说,每天的素食让他们几个胖了。
我欢喜地吃着素食,从不知道素食竟然能这么香。每天布衣素食,每天诵经祈福,心无旁骛,每一粒粮食都经过食道把秋天的丰收带进身体里,踏踏实实的。
要走了。莲子,德地,德虹,德藏,德猛,双手合一送别我们。他们站在车前唱着自己的佛歌:请让我心明眼亮,请让我知道你的悲伤。如此喜悦,慈悲,干净。
寺院,灵魂是简素的。像是袅袅炊烟的吧台,没有任何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