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回：听刘姥姥讲故事——刘姥姥二进贾府之一

       诗社写了两回，刘姥姥又来了。

       她为何在这时候又来，按一百二十回计算至此刚好是三分之一，按八十回计算至此刚好一半。刘姥姥是全书的一个结子，把贾府里发生大大小小故事串联起来。在贾府，她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对全书来说却是一个轴子一个轮子。有了她，小说故事脉络更清晰分明，前进的道路才会更结实有力。对宝玉、黛玉、宝钗来说，贾母是最熟悉不过了，但在刘姥姥眼里，贾母是陌生人。“ 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丫鬟，在那里捶腿。”贾母在刘姥姥眼里就陌生化了。这也可以说小说陌生化的手法之一。

       刘姥姥也是带着外孙板儿，带来了自产一些土货，也是在周瑞家的陪同下看望凤姐。不像第一次来贾府匆匆离去，这次刘姥姥要玩几天。听说她来了，贾母高兴起来。贾母虽有儿孙一大堆一天到晚围着她转，嬉笑玩乐，但她毕竟是一位老人，与他们有代沟了，达不到心灵感应，她想和一个上了年纪跟她差不多的人讲讲古。刘姥姥来自农村乡下，来自另一个世界，她一定有她那个圈子里贾母没有听到过的故事，贾母想和这样的人聊聊。刘姥姥不但住下了，贾母、王夫人、凤姐等陪着她游玩大观园，刘姥姥也不像上次那么拘谨，虽闹了许多笑话，却讨得贾母们的欢心。小说写了三回。

       二老初次见面时的一回对话，很耐人寻味。来自两个世界的两位老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很温馨，也很让人感叹。多少人生意味在期中啊！请看：

      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

      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

       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

       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回就完了。”

       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

       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我正想个地里现摘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里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

       刘姥姥像一股清新空气吹进贾府，吹进贾母的心田。人老了，都喜欢人说她好，家里人说一千句，不如外人说一句舒心暖心。刘姥姥住下了，也摸准了贾母及贾府上下喜欢听乡野的新鲜传奇，即使肚子里没有，也要编一个来乐乐。她说一个大雪天，接连下了好几天雪。一个大清早起来，她听到窗外有柴草响动。她以为有人偷柴呢，爬到窗眼一看，刘姥姥说不是她庄上的人。贾母说必是过客，冷了，抽柴烤火。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刘姥姥还没说完，丫鬟传说南院马棚走火了。她们急忙去看，火很快灭了。回来，宝玉忙问刘姥姥：“那女孩子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说：“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心上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宝玉心里一直惦记雪地里那个女孩子。林黛玉看出他的心思了，讥讽道：“咱们雪人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一言中的，宝玉背地里又问姥姥那女孩子是谁？刘姥姥只得编出来应付他。说女孩知书识礼，到十七岁却一病死了。女孩父亲是一位老爷，思念不尽，起庙塑像，烧香拨火供着。现在女孩成精了，不时到村庄上闲逛。宝玉问姥姥村庄庙名，刘姥姥随口编了一个。次日一早，宝玉派茗烟出去寻村找庙，茗烟自然找不着。宝玉还不死心，要茗烟改日闲了再去找。

       刘姥姥的“抽柴的故事”有三点荒谬：一是女孩死后成精，到村庄里走动，雪地抽柴。二是说到柴草，南院马棚马上着火。三是宝玉顾名思地，派茗烟寻找女孩的下落。《红楼梦》里很多荒谬的故事，与现实若即若离，很有现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