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喜欢故乡的冬天，寒冷，漫长，夹杂着许多苦涩的记忆。小时候冬天的食物就很单调，荤菜要么是萝卜红烧肉，要么红烧带鱼里面加了萝卜片，以及萝卜干和炒青菜。那碗红烧带鱼吃了一顿又一顿，都没有完整的鱼块了，被筷子捣得支离破碎，却还是一次次地端上来。春节前包了馄饨圆子，之后就顿顿都是馄饨圆子，动不动在稀饭里加些馄饨和青菜叶，或加几个圆子一起煮。一顿一顿，早餐午餐。

谁说小时候吃过的食物会让人眷恋一生呢?后来我能自己当家做主了，就决不允许稀饭和馄饨煮在一起，我对此深恶痛绝。也讨厌吃菜饭，或菜粥，很少吃带鱼。这些食物，每次偶尔在餐桌上遇到，总让我想起故乡寒气森宿的老屋，故乡的人事，莫名有些心堵。

当然也有过微温的记忆，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发高烧发到四十几度，吃不下饭，我母亲坐我对面，喂我水淘饭和萝卜红烧肉，她把红烧萝卜用调羹切成小块喂我，我吃得很爽快，感觉很好吃。那时她还年轻，梳着辫子，我也才三四岁光景。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吃水淘饭，感觉爽口，明知对胃不好，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小时候的这一点受宠的记忆。

那时走亲戚，大家喜欢送蛋糕和云片糕，我的曾祖母，我叫她老太太，经常收到蛋糕，有时也分给我吃。那种蛋糕，很干，有点像现在的脱水蛋糕，能够储存很久。那时的东西都是耐存放的，耐用的，就连我们小孩子，如果想要一件粉红色毛线衣，肯定会被大人否决，因为不耐脏。所以我们的毛衣颜色都是深的，我有一件毛衣，称为玫瑰红，但还不如说是猪肝色，耐脏，穿一个冬天也看不出来脏。我和弟弟曾经各有过一件白衬衫，这件白衬衫带给我们无穷无尽的灾难，每次妈妈洗衣服的时候，都要把我们以及家里其他人都骂一遍。她后来一个人在外地带我们三个孩子，也是因为家中老人不肯帮忙，心中的怨气就都发在这白衬衫上了。直到现在，我看到有孩子穿白色校服，总替他们担忧，怕弄脏了。

那时没有冰箱，食物很难保存，冬天食物种类单调。特别是水果，也只有春节才会买水果，无非是外皮皱巴巴的苹果和生梨。还有就是橘子，大概比较容易保存，寓意也好，所以冬天经常吃到的是橘子，看望病人也往往带去橘子。那年冬天，外公重病已经垂危，他有严重的气管炎，我去医院看他，病房里连暖气都没有，外婆往他嘴里喂橘子，冰冷的橘子。他呼吸困难，嘴巴一张一合看起来像青蛙，看上去有点可笑……其实那时已经是1997年，香港都回归了，故乡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自此冬天每次吃到橘子，嘴里都会发酸。

大概也是因为冬天食物不容易变质，从前乡下喜欢在冬天办婚礼，那时还比较讲究，结婚前要订婚，再办结婚酒，生了孩子还要办满月酒。我记忆中大多数时候参加亲戚的婚礼都是在三九严寒天，系着头巾顶着寒风走在田间，走了好长的路才到那亲戚家。小时候对冷暖不那么敏感，混在人群中很开心。人到中年后就非常畏惧冬天去乡下参加婚礼，因为按照乡下规矩，一大早要去吃早饭，早饭是粥和咸肉水笋、皮蛋及各式拼盘等，中午吃馄饨圆子，到下午四点多钟才是真正的婚宴。如果是春天，在乡下待这一整天权当踏青，倒也不错。冬天就非常难熬了，到处都是冰冷冰冷的，没有落脚点，连热水都很难找到。犹记得十多年前我一个表妹结婚，我心心念念想找一杯热水，就是没找到，只有雪碧可乐芬达，我绝望得不得了，回家后就生病了。后来我就吸取了经验教训，自带保温杯和茶叶，不知不觉地加入了保温杯一族。所以中年人成为保温杯一族也是不得已，否则就要自绝于亲戚自绝于故乡了。

这些年，乡下人也都想得开些了，用上电热毯暖宝宝，装了空调或取暖器，不管是不是经常用。我也经常劝父母，与其被冻感冒买药吃，不如多用些电费。但因为乡下房子空旷，也还是经常觉得冻手冻脚，冬天回去一定要多穿些。如果不是乡下有亲人，真的不高兴回去，故乡的冷，不仅仅因为天气，还因为我从小离开故乡，在故乡没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亲戚呢，从前也只关心你结婚了没，赚钱多少，现在关心你年纪多大什么时候退休，一开口就感觉很败兴，想到故乡也就没什么暖意在心头了。但有时候，偶尔在家包馄饨或做个什么菜的时候，突然想起那时候乡下婚礼上的杯杯盏盏，那各路亲戚，那在大灶头上忙得热火朝天的厨师，那些远去的苍茫的记忆……不知怎么心头一热，似有泪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