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我和弟弟非常兴奋地把这件事报告给妈妈听，她表扬了我们，但不如我们预料的那么热烈。而且，更让我们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他们和好了。据说那只是一场误解，有人背后打小报告说妈妈偷拿了车间的柴油，其实当时大家都是公家人，悄悄拿一点公家的柴油回家点煤油炉很正常。妈妈被打了小报告，怀疑是小张，两人就这样闹翻了。妈妈对此好像特别愤怒，也是，他们是同一批出来的，同乡，小张的大女儿还是妈妈给起的名字。遭受了这样的背叛，她很受伤。

这个误会是怎么解开的，我不知究竟。我只清晰地记得，有一天，小张叔叔在路上见到妈妈，先跟她打了招呼，发给她工作手套。妈妈接过了手套，然后就和好了。

从这天起，小张叔叔几乎天天会在我家出现。中午或傍晚在食堂打了饭，他就端过来吃。妈妈的同事中，小蔡、小赵也会来，但不会这么频繁。终于有人说闲话了，因为有一天，小张叔叔和我在宿舍里，蹲在煤油炉前下面条时，公司的一个不知什么级别的领导推门进来，他很严肃地对小张叔叔说：“你怎么一天到晚在这里？”小张叔叔一言不发，蹲在烟雾缭绕的一钢精锅面条前，用筷子搅动着一根根面条。我也盯着那锅面条。虽然我只有七八岁，但我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替小张叔叔发窘，替他不安。

但这之后倒也没什么。也是，小尹一个人带了三个孩子，小张在乡下也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是痴呆。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能有什么事？就算有，又能怎样？

小张叔叔是杨思人，个子大约最多1米6，所以我妈跟他吵翻的时候叫他矮子精。他们都是1965年报名来甘肃的，一起相处了十几年了，有一种兄弟姐妹般的感情，就算吵吵闹闹也是一家人的吵闹，忽而翻脸忽而就和好了。来到西北的上海人，家境肯定是不大好的，小张叔叔也是有名的穷，他的工资基本上都是要节省下来寄回家的。他对他的家并非不忠实，但两地分居这些年，更何况还有一个痴呆的孩子，内心肯定也很苦闷。他经常来小尹这里，也许只因为在我们这个有着三个孩子的家里，他感受到了家的热闹气氛。

据妈妈说，小张叔叔曾经跟一个甘肃的姑娘恋爱，那个姑娘叫杨小兰，但是后来生病了，临去世前把一只手表留给了小张叔叔。后来小张叔叔在乡下结了婚，头一个孩子羊癫疯有毛病，又生了一个女儿。第一个孩子是妈妈给起的名字，中间有一个“琴“字，浦东方言”琴”读为筋，联想到抽筋，所以又难免怪妈妈给起坏了名字。

小张叔叔和妈妈到底有什么吗？我想他们之间确实有一种特别的好感。比起周围的同事，他们俩更投缘。小张叔叔虽然有着沉重的家庭负担，但性格开朗，会吹口琴，能力强。他一到我们家，全是欢声笑语。我也非常喜欢小张叔叔，感觉就是一家人。所以现在我都有点想不通，那时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离别？我们调到山东后，从此几乎就断了音讯。也许妈妈还跟他通过信，但后来也渐渐地疏远了。我们这些孩子，则几乎很快把他抛在了脑后。

90年代初妈妈内退回到浦东定居，跟旧日甘肃的同事有了联系。原来的建筑公司效益不好，条件又艰苦，不少同事都回来了。小张叔叔也回来了，当然不是回来安享晚年，他还要继续赚钱。他的小女儿结婚时，我妈妈去参加了。妈妈去参加了那次婚礼后，似乎也就很少再提到小张叔叔了，也几乎不再参加旧日同事们的聚会。也许她真切地看到了小张叔叔在他的家庭中的位置吧。也许，她不想让旧日同事看到她病怏怏的样子，特别是不希望小张叔叔看到。我想。

妈妈病重时，她没有提出，我们也没有想到告知小张叔叔。后来她的葬礼，我们也没有通知。确实她后来提起小张叔叔用的几乎是一种揶揄的语气，然而她的内心是否真是这样？她住院那段时间，我只感到自己疲于奔命，而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直到现在才想起，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