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安魂虎头山
孔令贤
2001年清明节,著名作家孙谦安魂大寨五周年,夫人王之荷依风俗携子女前来祭奠。
在虎头山西南的墓地,笑宓、小非姐妹给父亲献花、烧香、祭酒、上供,磕头礼拜,而后从上到下自左而右揩抹墓碑,一遍遍肌肤亲吻走过字里行间,一滴滴泪眼玲珑打湿时间,一句句掏心话冲破阴阳两隔向父亲诉说。
王之荷则深情凝视大理石墓碑,翘望撒有亲人骨灰的山间林木,良久伫立,似有万语千言在心头。
王之荷老师对我说,“老孙临终前,几次叮嘱把骨灰全部撒在大寨山上。问他原因,却什么也不说。我们便劝,大寨那么远,交通又不方便,我们怎么祭奠你?再三劝,才勉强同意留一点骨灰,放在太原双塔寺烈士陵园……”
听罢,感慨莫名。便说,“孙谦老师的思想境界、道德情操是世人的榜样!”
1996年的清明节,孙谦安葬仪式在大寨举行——遵照临终遗嘱,将骨灰撒在虎头山松林里,我是亲历了的。对于这种超凡脱俗的壮举,想过很多,也想了很久。
我知道,孙谦因一篇作品与虎头山结缘。1963年,大寨依靠自己力量,成功抗击严重洪涝灾害,精神与业绩感人。老作家不顾疾病缠身,在大寨生活七十多天,与干部群众一起劳动,促膝交谈,创作出影响甚大的报告文学《大寨英雄谱》。
其时大寨已在神州崛起,发展势头正旺,作家以此宣扬新思想、新道德、新精神,是职责所在,也是道义、良心驱使。而在三十多年后的当下,大寨已不再是华夏农村的“龙头老大”,昔日光环已然锐减,他却剑走偏锋,倾其身后一切托付,何也?
答案在虎头山上,也在虎头山外——那是对农民、农村、农业的心理认同,感情趋同,也是人性的觉悟。
那次祭奠之后,王之荷安排小非专程到武家坪村看望乡亲。
这个村庄在虎头山下,距大寨一公里。1971年3月至1972年秋,他与王之荷、笑非一家三口被下放插队,在这里安家生活一年半。
孙谦对这里的挚爱堪比大寨。一来,便对家人约法三章——少说多做;对村里人都尊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村里新修的窑洞有一家人的居所,左邻右舍皆为土生土长的农民。
白天,孙谦在菜园干活,育秧,除草,浇园,样样活儿干得有模有样。休息时,一只鞋底坐屁股下,一人散一支香烟,他却拿过别人的旱烟袋,烟雾缭绕间,与伙伴们天南地北瞎谝。
王之荷、小非则同妇女、姑娘一道早出晚归,夜晚参加夜校学习。很快便融入村庄群体,成为邻家的婶子、小妹。
1971年秋罢,县里召开三级干部会。孙谦是大寨公社参会人员,我在大会资料组,跑会议,编简报,于是相遇。他一身不太整齐的旧中山装,一张满布核桃皮的脸,淳朴,慈祥,无论怎么看,都与农村干部无异。
讨论会间隙,大伙闹着“捉大头”,七嘴八舌要他出钱买糖果香烟。孙谦手指夹着纸烟慢悠悠地抽,眼睛眯成一条缝,矜持着任缕缕青烟缭绕,不出声。公社书记乔素祥故意撺掇,“老孙,你就做点贡献吧。”他便借坡下驴,“书记放话我就拿。”随后,一张十元大钞放在面前,令不少人砸舌。那时候,十元钱是我辈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放低身段,与众相融,与民同乐,却高站一层,观察生活,反映生活,这是作家孙谦的独到功夫。
冬天,武家坪在南河垫地,建造水稻田。孙谦与众人一同在冰天雪地间劳动,却能将身临其景的切身体验、细密观察、现实思考化作文字,情感那样真挚,细节那样精准,文字那样优美!
雪天,他们出工。“雪花纷飞,漫山皆白……雪很厚,找不到路。走在前头的人,一脚一个雪窟窿。走在后边的人,老是滑得跌跟头。”
现场亲历造地的艰辛——磨盘大的老冻土块忽隆忽隆地滚下来。“为了便于装车,得把它剖开——这可实在困难:举起尖使劲刨下去,冻土纹丝不动,只是留下一个光滑的小黑点。副支书郭小荣是有名的大力士。他使足气力,狠狠地刨了八,这才把它破成两半。”
拉土垫地,小平车要下一段陡坡。车子拉到这里,青年们要停一停:先抬头看好前进方向,然后摆正平车位置,最后猛的一使劲,平车便像箭一样地飞下陡坡——借这股冲劲儿,跑二百米也用不着狠拉。”
“垫地的都是老年社员。”他也在其中。“他们有经验,有眼力:能看出哪里高,哪里低,知道把细土垫到高处,把冰块推到洼里。他们背上积满厚雪,胡须上挂着白霜。”
这篇反映农民艰苦奋斗改造自然的散文《雪天造地》,以“武通”笔名,发表我当时任职的《学大寨通讯》1972年3月7日二版。读孙谦,可以读他编剧(或联合编剧)的电影《葡萄熟了的时候》《泪痕》《咱们的退伍兵》《黄土坡的婆姨们》——他是新中国电影事业开拓者之一;也可以读他的小说《伤疤的故事》《南山的灯》《大门开了》——他是“山药蛋”文学流派的重要代表作家。读这,读那,莫如读黄土高坡——虎头山内外的广袤农村。那里有他的根,他的魂,他的梦;有他创作的富矿,笔底人物,审美情趣!孙谦是部大书,人品、文品写在黄土地,那么淳朴,那么深厚,那么隽永!
而我,受惠于孙谦师的耳提面命,在深入生活、融入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道路上,越走路越宽——难忘陪同他走访山西决死纵队时期的战友、原昔阳县委副书记肖岗,谈人生,谈创作,还亲笔签名《南山的灯》《新来的县委书记》(即《泪痕》)送我;难忘他将我的小说稿《柏叶河》亲自批送《山西文学》编辑部,我却视小说创作为畏途,辜负他一番匠心,以致多少年后见到责任编辑燕治国还提及此事,深以为憾;难忘到太原邀请他出席县里一次活动,见面就说看到我发表在《火花》杂志的散文《迟到的文凭》,说一边工作、一边写作,此路很好……
一年一度清明近。春风习习,青山滴翠。又该去虎头山看望孙谦老师了。

1996年4月5日,孙谦骨灰安放现场。左2为山西省作协主席焦祖尧,中为郭凤莲。
作者介绍:
孔令贤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著作有散文、报告文学作品十部。有作品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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