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鉴赏:王国维《人间词话》(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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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咏物言志 |
余于七、八年前,偶书词话数十则。今检旧稿,颇有可采者,摘录如下。
(括号内注解为南轩居士所添,为求读者理解方便。)
1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境界一词,就颇难理解,或许便是由心造境的入口。)
2
言气格,言神韵,不如言境界。境界,本也。气格、神韵,末也。境界具,而二者随之矣。
(所谓气格指格局意趣大小,神韵指模仿学习的对象,当然,在境界面前,气格和神韵都是末流。)
3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看来国维先生的理解很通透,造梦便要一切合乎逻辑,接近生活;写实便要抛弃俗物,接近理想。)
4
境非独谓景物也,情感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境界之中,怎么能没有人物的真情实感呢?情感的纠葛,可以一下子让整个梦境鲜活起来。)
5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红杏枝头春意闹”,是什么在闹呢?肯定不是树上骑个猴,自然应当是黄鹂、喜鹊之类。“云破月来花弄影”,是什么在弄呢?肯定不是猫抓狗挠,自然应当是清风、美人。)
6
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境界大小,便是作者胸中丘壑大小,格局大的自然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但也不能欺负格局小者,“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宝帘闲挂小银钩”,境界上甚至还要更形象,略胜一筹。)
7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诗·蒹葭》便是那首最为熟悉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晏殊的“昨夜西风”之所以类似,无非都是所求不得的怅惘。)
8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我瞻四方”语本《诗·小雅·节南山》,是担忧于人们的生计问题,和“独上高楼”的心境都属于登高而望,前途渺茫。“终日驰车走”出自陶渊明《饮酒》,这种忧世,还不如说是避世。“百草千花寒食路”出自五代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是女子盼情人不至的闺怨词,相同点都是通过找车来找人。)
9
成就一切事,罔不历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均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此三境界,搭配得真是很巧,落脚点还是在“百度”上。百度得到,自然心里的石头落地,如果百度不到,咔嚓变成“404 not
found”,也只能无可奈何了。一个商业品牌,可以毁了国维先生一篇妙文。在笔者看来,第三境界当换做东坡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来的更加痛快淋漓。)
10
太白词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堪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夏竦《喜迁莺》:“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阶曙,金茎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其实不会比李白差到哪里去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11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后主之词,神秀也。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宋初晏、欧诸公,皆自此出,而花间一派微矣。
(温庭筠的句子优美,韦庄的骨架秀丽,李煜则是神采流苏,好一个“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结果把个国家都玩丢了,过于才子反不宜干帝王的职业,如果曹子建真能当魏王,说不定等不到司马懿来篡,孙刘两家就来分猪肉了。)
12
冯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数十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虽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冯延巳看来是国维先生心目中的巨擘,开启北宋词坛风气之先,但在南唐历史上,冯身居宰相,主要工作是陪着帝王娱乐享受,诗文助兴,对国事、战争的见解,则可以用“荒唐”两个字来形容。冯死之后,李煜继位,丧权辱国,看来那个朝廷尽发文昌不发武曲。)
13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若正中词品欲于其词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冯延巳的“和泪试严妆”,对上温庭筠的“画屏金鹧鸪”,和韦庄的“弦上黄莺语”,无非是苦中作乐,强颜欢笑。)
14
欧阳公《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欧阳修一句“绿杨楼外出秋千”,把秋千的动感写活了,不是荡秋千,不是摆秋千,而是望楼的过程中,一个秋千“嗖”的冒出来,有惊喜之感。冯延巳的“柳外秋千出画墙”其实是在前早就有的,但欧要描写得更工整而已。)
15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秦少游的词有凄婉的风格,“孤馆”、“春寒”、“杜鹃”、“斜阳暮”,皆是负能量居多,有凄厉之感,国维先生嘲东坡不解境界的悲观,流于皮相。其实东坡生性达观乐天,正需要一点冷水浇头冷静一下。)
16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苏东坡的词开阔,辛弃疾的词豪放,如果后来人不是像他们这种大格局的,硬要模仿他们的风格,就变成东施学西子捧心了。)
17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终不免局促辕下。
(读苏东坡、辛弃疾,要体会他们的雅量高远,姜夔的词很脱俗,但格局却有点局促。)
18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运。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借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坡词近之,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苏东坡的风格,可以套用对陶渊明的评语,跌宕、爽朗,其实是把东坡比小了。姜夔略有些像对薛收的评语,离奇、晦涩,薛收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出谋划策帮李世民取天下,这个比喻显然是拿文坛高手比历史风云人物,其实是不相称的。)
19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作,其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过江遂绝,抑真有风会存乎其间耶?
(国维先生的理论,直接写景就是通透,如果用典故了,就是隔了,让读者需要多转一些弯。如果是李商隐“獭祭鱼”一样的掉书袋,那岂不是等于直接筑墙。现代的读者,莫说几个弯,稍用点冷僻的字眼,就读不下去了,国维先生还是理想主义。)
20
东坡、稼轩,词中之狂。白石,词中之狷。若梅溪、梦窗、草窗、玉田、西麓、竹山之词,则乡愿而已。
(苏辛词,属于狂放,姜夔词,属于耿介固执,其他那些,就是乡愿而已,“乡愿”是孔夫子最为痛恨的“德之贼也”,外表忠厚,但实际上同流合污,带有农民式的狡诈。)
21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词亦如之。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三月二月,行色苦愁人”,语语皆在目前,便是不隔;至换头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使用故事,便不如前半精彩。然欧词前既实写,故至此不能不拓开,若通体如此,则成笑柄。南宋人词,则不免通体皆是“谢家池上”矣。
(隔与不隔的标准,不隔就是直接写景,隔就是绕弯子讲故事,国维老师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当今社会,典故最好用关键字,可以百度出来具体是什么意思。“谢家池上”就是那个“才高一斗”的谢灵运家的池塘,一斗的才也很高了。)
22
国朝人词,余最爱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及谭复堂之“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以为最得风人之旨。
(宋徵兴,谭献,都是清朝著名的词人,“风人之旨”的风可指风骚之风,也可指讽刺之风,亦可指疯子之风,作诗词,和台上演戏一样,有点疯魔才好成活。)
23
近人词如复堂之深婉,彊村之隐秀,当在吾家半塘翁上。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于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梦见。《半塘丁稿》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骛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
(吾家半塘翁是王鹏运,晚清词人,《骛翁词》是他所作,是唱和冯延巳《鹊踏枝》的作品,国维先生认为其意境让人神往,但十篇只剩下六篇,终究是残了。)
作者简介: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字静安,又字伯隅,晚号观堂(甲骨四堂之一),谥忠悫。浙江杭州府海宁人,国学大师。
与梁启超、陈寅恪和赵元任号称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中国新学术的开拓者,连接中西美学的大家,在文学、美学、史学、哲学、金石学、甲骨文、考古学等领域成就卓著。甲骨四堂之一。王国维精通英文、德文、日文,使他在研究宋元戏曲史时独树一帜,成为用西方文学原理批评中国旧文学的第一人。陈寅恪认为王国维的学术成就“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著述甚丰,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红楼梦评论》、《宋元戏曲考》、《人间词话》、《观堂集林》、《古史新证》、《曲录》、《殷周制度论》、《流沙坠简》等62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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