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腾讯网

胡慧珊，女，生于1992年10月11日，都江堰聚源中学初三（一）班学生，2008年5月12日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难，卒时不详。享年15岁。此文关于胡慧珊，关于一个母亲对逝去女儿的无限追忆，以及一个深陷悲伤的家庭如何振作，继续生活。

口述：胡慧珊之母刘莉，都江堰青城纸厂下岗工人
时间：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地点：都江堰青城纸厂

一

那天下午我憨得很，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会有事，因为我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厂里好旧的学校都没有倒，心想聚源中学那么好，顶多就是摇几下。当时路上又堵车，电话也打不通，我就想老公也还在路上，晚点等他回来了，我们一起去聚源镇看女儿。那天我爸妈都在生病，我就把他们都扶到外面，又去找她二姨，她有心脏病，还去找侄儿，找了一圈，一家人都齐了，都没得事，心里松了口气。

一直到晚上六点过了，听收音机，说聚源中学垮掉了，我就开始着急，不久就有其他家长跑来找我，她幺爸也来了，说出事了出事了，我说咋个了，是不是我家姗姗受伤了，严重不，砸伤了就赶紧送医院嘛，他们一直都不开腔，我就晓得事情不对了。我和她爸爸马上往都江堰赶，路上又是堵车，她爸爸就下车来跑，八点多到了学校，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一切都晚了。

我女儿是第一个被刨出来的，学校外面支起个小黑板，上面第一个遇难学生的名字写的就是她，我一看就晕过去了。我真的不相信她死了，只觉得她睡着了，她满脸是灰，全身冷冰冰的，我就把她抱起，抱得紧紧的，想把她捂热，热了就活过来了，突然她鼻血就流出来，我又哭了，老辈人说人死了，知道亲人来看会流鼻血，我想她真是死了，知道我来看她了。

二

五月十五日，我一路把她抱去殡仪馆，一路走一路哭，最后哭得声音都没得了，脑子一片空白，我老公路上一声不吭，突然说了一句，娃娃，你咋个就走了呢，你上高中的学费我都准备起了啊，我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每天下午两点多我就到学校去，给她烧纸钱。那地方到处都是书包，我就不停翻，总想找到点她的东西，我想至少找到本书也好，起码上面有她的名字，结果有一天我和他爸爸终于在废墟里翻出了她的书包，里面有作业本，上面发现了她申请的一个qq号，后来别人又帮我们找到了她的钱包，里面装着这张大头贴，还有七十块钱。这钱还是她存起来给我买礼物的，地震当天早上七点她还发短信给我：妈妈，昨天是母亲节我忘了送花给你了，还有妈妈我忘了拿牛奶了你请大伯给我带来……

地震后他们一个班还剩一半左右，我就四处找，挨个去问，问哪个挨着我女儿坐？她走的时候留下什么话没有？后来就找到跟她同桌的那个男娃娃，他就说胡慧珊当时反应很快，第一下震她就刷站起来了，老师说大家不要慌，她就坐了下去，接着马上又震，更厉害了，她就站起来朝门边跑，结果还没到门四面墙都垮了，一个班同学都都埋在下面，后来一个一个刨出来，死的死，伤的伤，这男娃娃当时钻到桌子底下，躲过了。

我女儿压得最深，她很痛苦啊，一开始都还听得见她的声音，她说我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活下去，要去找我爸爸妈妈……结果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就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睡一会儿，等我妈妈来救我……我恨啊……她就这样走了。

三

从小学起她就是班长，在同学中间挺有威信。她一直的愿望就是考灌中，都江堰最好的中学，老师说她没有问题。她成绩优秀，每个星期一学校升国旗，她都到旗台上讲话，自己写稿子，她写东西写得好，写了两本小说。还演过话剧，老师说她多才多艺，全面发展。

我文化不高，但是我教育她的方法是发自内心的，我不是以家长的姿态，而是以朋友的姿态，我跟她关系好得很。你看看她拉我去拍的这个大头照，人家都说我们像两姐妹。她同学们都喜欢到我家来耍，把地板坐得满满的，我有时间，也会陪她们耍。

十三、四岁的时候，她变得有一些叛逆，成绩下降，老师跟我说，还经常有男同学到教室门口来等她。我听别人说，班上就有好几个男娃娃喜欢她。这些事情，她回家来都原原本本跟我讲，还把情书拿来给我看。她怕我骂她，其实我不会，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跟她说，你就告诉人家，你喜欢我可以，但同时要把学习搞起走，有缘的话我们大学里再相见……我想再辛苦七年的话，她就该大学毕业了，那想到会这样。

四

我女儿比一般孩子要早熟，也比较懂事。过年有一次她到她幺爸家去玩，回家来就跟我讲，妈妈妈妈，幺爸好浪漫哦，买了一大捧红玫瑰花给幺妈！我当时不记得在忙啥子，就没有答话，她好像就意识到什么似的，就赶紧说，其实嘛爸爸不是不爱你，只是他不善于表达，我觉得这种爱还更实在！我听了忍不住就笑了。

有一天我们两个在街上走，她突然歪起个头问我，妈妈，你跟你爱的人一起走，你走在她左边还是右边？我说不晓得啊，她说妈妈车靠右边行驶，我要走在你左边保护着你……这后来我就天天在想，天天在想，要是地震时我们两个在街上，拼死我也要让她安全，就是把我震死了，我也没得啥子想法。

下岗以后，我啥子都做过，到处打过工，摆过地摊，风吹日晒的，后来开了个杂货铺子，又搞过美容店，卖点化妆品。这么多年，条件再不好，我们也没有亏过她。我们一家人总是高高兴兴的，每顿饭都是笑着吃的，为孩子努力，我觉得很幸福。

五

时间长了，总要面对现实，我跟老公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再生一个，要给娃娃一个投胎的机会。老公一开始很反对，我年纪都四十了，还有哮喘病，身体也不好，瘦得一把骨头，很危险。我就跟她说，等以后我们都不在了，我不希望女儿坟上长草，她一个人，咋个忍心。

我现在四十一岁了，怀着个娃娃，天天听胎教音乐，也不怕人家笑。这孩子一月份就怀上了，在里面乖得很，一点也不折腾我。起头我是想，我就是要再生个女儿，名字还叫胡慧珊，后来想前想后，也不想跟命运抗争了，这是一个新生命，这样对他（她）不公平。不过等他（她）大点了，我首先就要教她喊姐姐，我要让他（她）知道，她有过这么一个优秀的姐姐。我要把这个悲伤的故事讲给对他（她）听。

六

我天天在家，屋子里转来转去，脑子里根本不敢想别的事，就怕一想别的事，就会把孩子忘记，怕她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掉。很多人一见我，都不敢提我女儿，就怕我伤心，每次都是我主动提起，咋个不提呢？我觉得提起她是一种幸福，感觉她就在我旁边一样。

我就是要不停的说，我不希望我的孩子默默无闻的走，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女儿，她曾经到这个世界上来过。我觉得太冤了。我一想女儿不在了，她在网上还有那些朋好友，我就想把她qq点亮。

以前我根本不晓得用电脑，连开机关机都不会，我自己一样一样的学，把步骤都写在纸上，买拼音书来学打字。她之前的qq空间里什么都没有，现在里面有我写给她的文字，还有她自己写的作文，相册里都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她写的两个小说在本子上，再不誊写下来就坏了，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写，就这样学会了打字。

我跟她的网友们说话，希望她这些网友都晓得她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她妈妈，我挨个挨个解释，有一个孩子就是不信，我解释他就骂我，我就把女儿遗像搬到摄像头前，她信了，我们两个就坐在电脑前面哭。

现在，我经常跟这些陌生的孩子聊天，我和女儿的故事让他们懂事了许多，前几天有个孩子告诉我说，自己跟父母关系变好了，我听了心里很高兴。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一有空我就帮她把qq吊起。

每天起床，我自己洗脸，也帮她洗，把她的相框擦得干干净净；晚上睡觉，我到她房间跟她打个招呼，说幺幺，早点睡觉，不要学得太晚了。

希望活着的人都能珍惜生命，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