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小时侯拼命读书，为的是将来长大了不再像父母那样做农民。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我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我的愿望实现了，从此我不再是一个农民。但我的快乐没维持多久，在学校里，见到了有钱人家子女的生活水平，我才发现穷人的一辈子真是白活了。当然，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就努力吧，将来找个好工作也好。

    毕业后，残酷的现实将我的梦想击得粉碎。我出身农家，无依无靠，被分配到一个半死不活的企业。幸好，我是农民的儿子，能吃苦耐劳，也不抱怨。我觉得，作为一个中文系的高才生，即使如此落魄，也要自强。于是，我开始写文章，一是要把苦闷宣泄出来，二是免得让自己的脑子生锈。三年后，碰上招考公务员，我考到县政府做秘书。至此，我的生活才有了起色。我想，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应该知足了。生活从此平静了。又过了一年，新来的市长听说我文章写得好，也经常在报纸上读到我的文章，很欣赏我，把我调到市政府做秘书。我本没打算有更多的奢求，只想在业余时间舞文弄墨，这一次命运的改变让我觉得就像天上的馅饼掉下来砸在我头上，我很幸运。有了更理想的工作，我干得更努力了。

    至此，我真的觉得不再缺少什么，生活就应该一直平静下去了。没想到，在市上不久我就遇见了心目中的女神，她美得就象洛神，象巫山神女。而且，她不仅仅是美，她的打扮有那么简洁雅致，天然清纯，更重要的是她的智慧让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和她谈文学哲学天文地理时事政治乃至一切，都显示出她的智慧高我一筹。自从遇见了她，我的心就为她发发疯发狂不能自拔，任何女人在她面前都成了豆腐渣。我们谈话很投机，她也很欣赏我，我们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在短时间内，我们的心都被彼此征服俘虏了。我们觉得又回到了青春时代，感受着最幸福的恋爱；但因为都有家庭，又像在烈火与冰河中煎熬一样深深的痛苦着。

    其实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妻子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欣赏我，毅然嫁给我，她也是一位优秀的女性。虽然我对她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我们的感情是牢固的。只是遇见她之后，一切都在瞬间土崩瓦解了。我爱的她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在工作中她是理性的，但她学的是中文专业，并且天生一种文人优雅气质，所以她既有理性又有独特的浪漫气质。她的老公也很优秀，是我们市最年轻的副市长，对她疼爱关怀备至，只是他是学理科的，缺乏诗意与浪漫，那些文学艺术中深层的感受他们无法有共同语言。

    这时候，我们都考虑过离婚。以前从没有想过这种事，总觉得这是一个自由的法制社会，离婚很容易，此刻看看我和她，这身处的位置和环境，根本不允许我们为了爱情而离婚。按理说，离婚最好的理由应该是为了爱情，但我们面对的，是身份与地位的桎梏。我发现，离婚对非公务员是很自由，但对公务员来说，在自由的法律外衣下，穿着一件道德和潜规则的内衣让人不自由。身为政府公务员，若不是配偶有人人皆知的坏毛病，要想为爱情而离婚简直是白日做梦。流言和口水就能杀死人。也就是说，要继续在这儿生存，继续拥有这份工作，继续受人尊重，离婚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远走高飞另起炉灶。可是如果我们真的要走这一步，我们身后所有的亲人都会伤心，都要受到我们的伤害，为了我们的爱情去伤害更多人，我们又狠不下这份心。

    经过慎重考虑，我们都低头认命，心痛地说今生无缘。我发现，欲望是个无底洞，由于我一次次的得到才最终带来了我生命中最大的痛苦。如果我还在小县城，还在要死不活的单位，甚至还在穷乡僻壤，我永远都没有这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如果我是一个卑微的山野村夫，一辈子只有简单的快乐，简单的痛苦，那该是最大的幸福。

    此后很长时间，我们都很痛苦，但我们是理智的人，知道只有时间才能治愈伤痛。她拚命将工作干得很出色，我拼命写文章，我们是想把心中的苦痛找一个出口宣泄出来。所以你看到我出了几本书，是我们这个地方小有名气的作家。

    我由此产生了一种感悟，我觉得有一部分人并不是想主动去做出一份比较大的成绩，只是他的某种愿望没有实现，感觉到了巨大的彻底的痛苦的绝望，这份痛苦绝望把他逼迫或打磨成了更有价值的人。比如说，珍珠其实是蚌一生的疼痛，琥珀其实是树脂在地底下千万年的黑暗，荷花其实是藕在淤泥中的污浊，瓷器其实是泥土在烈火中的煎熬。从前我和大家一样，只看见他们的美，却没想过他们要达到这么美历经了多少劫难，忍受了多少痛苦。现在我历经痛苦才明白，那些难以企及的美是普通事物用一生乃至千万年的痛苦哀愁转化升华而成的。也许他们并没想过要变得这么有价值，只是碰上了适合的内因外因，才造就了他们的质变与涅磐。总之，一切美的有价值的事物都必然是悲剧性的。他们承受了苦与痛，最终创造出了灿烂的永恒的美留给世间。

    我今生的痛苦无法排解，我想只有向他们学习，让痛苦变得有价值，让我不至于在苦海中沉沦，也不至于辜负了我的痛苦。

    这是我大学时的挚友在毕业20年后相聚，他对我的一席长谈。当他说完他的故事，就放声痛哭，而我也早已泪流满面，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惟有拍着他的肩说：“尽情的哭吧，哭个够，把所有的痛苦都释放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