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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决定去开本行业的行会，其实是因为私事的必须，于是临时买票，定旅馆，飞到我生活多年的地方，巴尔的摩——华盛顿地区。虽然每年都来一两次，但是此次回来下了飞机，走出机场，迎面来的雪，让我突然有回到北方之感，虽然这里其实也就是中国的上海的地理纬线，算不上真正的北方。北方，在我的心中，是马萨诸塞州以及缅因州，那里才是真正的北方，可是巴尔的摩冰冷的雪让我有北方之感。

从春意盎然的亚特兰大飞到巴尔的摩的寒意里，一跃在两个季节之间，我竟被这突然的季节转换激发得高兴起来。租了车，开着车，看道理两旁的白雪，心中有着熟悉的漫不经心，好像马上就开到家去了，虽说家——那个河边的房子早已卖掉，新的住户他们怎样装饰那个房子呢？我的荒芜的花园早成了别人的花园，这样想着， 外面的风景转瞬即逝，都是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树木，我竟因为熟悉而有沧桑之感：离开这里竟是五年了。

过了一定的年龄，时间就变成加速的了。童年是漫长的，那些日子都在记忆里被拉长了，少年是惊喜的，我仍然记得我坐公共汽车从西直门去大山子，杨树高高的道路，新柳飘飘的街道，我看着嫩绿的春叶而惊喜，而突然意识到春天的美丽，那时，我十七岁。而搬到亚特兰大的五年却是这么快，好像还是昨天，我们开着大卡车，带着我们的家俱，来的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往昔把我拽回去，我校阅的书，不停地让我回忆过去，很多时间我不想看这本书，因为第一次看和现在看，我有非常不同的感受，那是我刚刚来的美国这个军事院校，现在我离开已经五年。

车在我的手下，我几乎不用思考，就开到我住的街道，两旁全是树木，树枝把房子掩盖在树后，我多么喜欢这条长长的街道啊。在我熟悉的餐馆跟朋友见面，吃饭，然后去我的房子那里看一看，打开门，仍然是惊喜，满屋的阳光，这是我当年买下这个房子的原因吗？租户友善，可是他的相貌却让我感到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为什么我直到今天还是不喜欢自私自利的人呢？我的道德判断哪里来的？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外貌协会的成员。

从我房子开出，告别了朋友，我直接开到我最喜欢的商场Lord & Tylor。把车径直地开到楼上停车场，我是多么熟悉这个停车场啊，我一定来过上百次，我熟悉这个商场的设置，我知道到哪个方位找到我喜欢的衣服，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是在这个商场降价的时候买的。跳下车的时候，我竟有些兴奋，看看自己的衣服，天，我的黑色的裤子，黄色的套衣，这套西服，就是在这个商场买的，那是三年前新年那天买的，今天我穿着在这个商场买的套装，来到这里。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进入这华丽的大门，就看到：closing sale——关张大卖。 What？我惊讶地，以为这是这个部门，这个男性服装部门关张，我匆匆地绕过去，到女装哪里，是的，商场已经半空了，女装那里摆满了架子，衣服就剩最后的几排了，是大卖呢，降价八成，我站在那里，愣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之所以对这个地区有留恋，隐隐地，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商场，我曾经写过关于这个商场的故事，我写过自己在这里遇到的人和事，这是安纳波利斯让我最留恋的一个地方之一，亚特兰大没有这个商场！

现在这个商场，这个美国最古老的服装化妆品商场，要关门了，我被这个消息震荡得完全不知所措。我走下电梯，走到自己最喜欢和熟悉的地方，那些整整齐齐的衣服已经被一排排的大减价的衣服代替，到处都是凌乱，好像在大逃亡。我走到皮带帽子部门前，我曾经在这里买了的一条红色的皮带，到现在还在用；我走到毛衣部门前，我在这里买了多少毛衣啊， 我的毛衣都是在这里买的吧？我走到连衣裙部门前，我的裙子，大多都是在这里买的，我几乎噙着泪水，抚摸那些挂在那里，等待被买走的衣服，好像是跟一个朋友告别，其实我是跟一个时代告别。

我购物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人们现在都是网上购物了，连我自己不也如此吗？今年买的东西，没有一件不是网上买的，这种大中高档服装商场将是传说，未来的人们——未来连人类都不会再有了，新新人类，他们介于机器与人类之间，他们大多都是机器人，他们不需要这种手的触摸才买的衣服，他们不需要到试衣间去把衣服穿上，在镜子前美来美去，他们不需要用衣服来想象自己。我想象将来的人们——二十年后的人们会不会不知道商场是什么，如同我现在热衷看的电视剧：瑟夫利支先生（Mr. Selfridge）讲述伦敦第一个现代商场开张，女性开始在里面工作，现代商场雏形慢慢演变的故事。

我站那么多都在被处理的衣服中穿来穿去，化妆品台已经全部空了，鞋，满地都是，我在裙装里翻来翻去，拿了一套装，拿了几条裤子，到试衣间去。我是多么喜欢这里的试衣间啊，你进去的时候，会有一个小铃响一声，好像是提醒管理人员有人进去了，里面的镜子都是落地对镜，你不但可以看到前身，也可以看到后身，你甚至可以扭来扭去，欣赏自己与衣服的和谐或立刻脱掉，因为那件衣服不是你。此刻的试衣间居然没有人管理，地上，架子上全是衣服，人都下不去脚，真是逃亡，真是大退却的前夜，我把那些衣服推到一边，试我的衣服，不行，不行，看着镜子里的我，我仍能看见十年前的我，看到几年前的我，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脸开始变干了？那个喜欢试衣服，在试衣间里左看右看的我，哪去了？我不认识镜子里的那个我。

最终，我挑选了一条裤子，一件体恤衫，这将是我在这个商店买的最后的东西吗？我拿到付款台，付款，这是第一次，售货员没有要我的商店的卡，是的，卡没有用了，她们也都要离开了，树倒猢狲散了，我问：你们怎么办？她答：我们给了几个可能。我点点头。付完了钱，我仍然舍不得走，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了，下次我再来安纳波利斯，这个商店不会在存在了，如同人的逝去，这个商店在我的眼前，即将逝去。

我居然有一种命运之感。这个店好像在等我来，做最后的告别。我在商店里又巡视了最后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最后我走上电梯，告别，这回是真的告别了，告别一个让我充满对自己身份梦想——身着不同服装的身份的梦想的商店，告别我熟悉的一切。

出来开车，我上了450公路，这条公路叫“防御路”，充分说明我们是在一个离军事设施不远的地带。这条公路又长又美丽，树林蔓延，公路蜿蜒曲折，雪在地上，白茫茫的，我开着车，走在这条树林茂密的路上，雪，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2018/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