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忠与国是:王十朋在隆兴北伐前后对张浚之支持与追思
南宋隆兴北伐(1163-116d)是孝宗朝为收复中原而进行的一次重要军事行动,其成败深刻影响了南宋后来的国策走向。在这场国运攸关的政治与军事博弈中,主战派领袖张浚是核心人物,而时任侍御史的王十朋,则以其刚毅正直的品格和坚定不移的意志,成为张浚最坚定的支持者。考察王十朋在北伐前后荐用、敬重、支持和怀念张浚的言行,不仅能揭示二人之间基于共同政治理想的深厚情谊,更能窥见南宋主战派士大夫在逆境中坚守“恢复大计”的孤忠与悲壮,其“以退为进”的政治智慧尤为值得深思。
一、危局识人:战前之荐用与敬重
王十朋对张浚的支持,始于国家危亡之际的识才与荐举。绍兴三十一年(1161)秋,金主完颜亮迁都汴京,大举南侵,南宋朝野震动,“中外汹汹,咸以靖康覆辙为忧”。在此关键时刻,王十朋并未陷入恐慌,而是敏锐地指出“御敌之策莫如用人”。他向时任侍御史的汪应辰上书,力荐已被闲置多年的张浚。
在《与汪侍御》中,王十朋对张浚的评价极高,称其为“天姿忠义,誓不与敌俱生”的人物。他深知张浚虽“放令自便而犹未起废”,但其威望与能力是“可以制千里之难”的关键。为此,他敦促汪应辰要“如古人之进贤,不进不已”,甚至不惜以“去就当自此决”来强调举荐之必要。这封信件充分展现了王十朋的政治远见和非凡勇气。他敬重的并非仅仅是张浚的个人名望,而是其所代表的、与金“义不戴天”的抗金精神。在主和派占据上风的背景下,此举无异于逆流而上,体现了他将国家安危置于个人得失之上的品格。
二、无声之谏:战前“以疾乞祠”的策略性姿态
就在王十朋力荐张浚的同时,南宋的权力中枢正在发生微妙而关键的变化。是年十一月,在金人入侵的巨大压力下,太上皇赵构不得不重新起用张浚。而此时的朝廷,左相陈康伯与右相叶义问兼任枢密使,是最高军事长官;在此危局下,张浚被任命为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即将开赴建康府督师。虽然此时尚未进入枢密院,但这一任命标志着北伐的机器在艰难中开始启动。
正是在这个新旧交替、战云密布的节点,王十朋写下了一封看似与时代主旋律格格不入的信——《与二相乞祠》。信中,他以“私计不便”和“苦痰嗽之疾”为由,向身兼国事与军事重任的陈康伯、叶义问请求一个管理宫观的闲职(岳祠),以便养病。
《与二相乞祠》:某自去冬以私计不便,及苦痰嗽之疾,欲乞岳祠以便医药,节次入劄子,及屡尝面禀。虽已蒙钧诺,至今犹未获命。当圣贤相逢、羣才并进之日,某备员佐着,事简职清,岂不愿留以苟寸禄?实缘久苦贱疾,有妨职事,私心迫切,不能自已。欲乞钧慈,速赐敷奏,陶铸岳祠差遣一任,感戴无穷。某下情无任激切恳祷之至。
此举绝非简单的消极避世,而是宋代士大夫一种典型的政治策略,一种以退为进的姿态,用以表达无声的谏言。首先,这是王十朋的自我评估与清醒定位。他深知,即将到来的北伐是一场严酷的斗争,需要的是能征善战或运筹帷幄的干才。他坦诚自己“晚进不才”、“最为碌碌”,与其在要职上“窃禄”,不如“善去以保全之”。这种不贪恋权位、为国举贤的胸襟,本身就是对张浚等主战派将领的无声支持。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高明的政治姿态。在朝局未定之际,他选择暂时退居二线,既是表达个人意愿,更是在向最高权力层传递一个强烈的信号:一个正直的官员,在理想抱负无法施展、朝廷未能上下一心之时,宁愿选择退隐,也不愿尸位素餐。这种“乞祠”行为,本身就是对当时政治生态的一种含蓄批判,是一种“不合作”的抗议。它迫使当权者反思:为何忠贞之士宁愿退闲?这一看似消极的“乞祠”,实则是他“以退为进”政治智慧的先声与预演,为他日后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保全了政治清誉和道义资本,使其后续行动更具说服力。
三、孤忠任事:战时之支持与“以退为进”之担当
隆兴元年(1163),孝宗即位,锐意恢复,北伐大议正式展开。然而,此时的权力结构却埋下了深刻的隐患。朝廷之上,左相陈康伯与右相史浩均兼任枢密使,牢牢掌控着中央军事决策大权。而被寄予厚望的北伐主帅张浚,其职务虽是枢密使,却排名在二相之后,位列第三,且需亲赴前线,担任都督江淮军马之职。
这种“二相在朝,一督在外”的格局,使得张浚虽身在前线,却处处受制于中央。特别是右相史浩,对北伐持保守乃至反对态度,成为张浚在朝中最大的掣肘者。太上皇赵构虽已退位,仍对朝政保有巨大影响力,他素来忧心张浚功高震主,故而对北伐处处掣肘。在此背景下,张浚虽手握兵权,实则并无人事任免与后勤调度的实权,指挥系统受到极大限制。
在此背景下,张浚的军事行动更接近于一种“以战止战”的策略。其首要目标并非一举收复中原,而是通过军事上的主动出击,来应对金国在隆兴元年三月和八月的两次领土索求,为南宋在谈判桌上争取主动,并助力宋孝宗赵昚顺利巩固皇位。因此,当宋军在四月取得“一月三捷”的胜利后,北伐的战略目标已部分达成。但五月符离之败,在张浚权力受限、指挥不畅的困局下,几乎是必然的结局。时人陆游“张公遂如此”的感慨,便道尽了张浚在内外掣肘下的无奈与悲凉。
正是在这北伐事业因内部分裂而濒临崩溃的危急关头,早已做好身心准备的王十朋挺身而出。他首先上疏论史浩八zui,将其ba免,为张浚扫清了最大的政zhi障碍。随后,在北伐受挫、主和派“横议蠭起”之时,他将他在绍兴三十一年“乞祠”时所运用的“以退为进”策略,升华为一场更为激烈的自我牺牲。
首先,他重申大义,占据道德制高点。 他上疏孝宗,首先并非为张浚辩解,而是重新定义北伐的性质,指出此举“为祖宗陵寝而举,为二百年境土而举,为中原吊民伐罪而举”,与“古帝王好大喜功开边生事者不同。这一步是“进”,旨在将辩论的焦点从军事失利转移到北伐的正义性与必要性上,从根本上瓦解主和派的攻击逻辑。
其次,他策略性自劾,以身为盾,保护核心。在占据道德高地后,王十朋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引咎自责。他称“臣不合妄赞恢复,又不合乞委任张浚,乞正臣妄言之罪,罢御史职事,仍赐窜殛”。这看似是“退”,实则是最高明的“进”。他通过将所有“zui责”揽于己身,达到了三个目的:一是转移了主和派对张浚的火力,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二是向孝宗皇帝进行了一场“道德绑架”,惩罚一个为国事甘愿受罚的忠臣,在情理和道义上都难以成立;三是保全了张浚这位北伐主帅,为日后卷土重来保留了火种。
最后,他拒绝升迁,强化悲情,巩固立场。当朝廷试图以“权吏部侍郎”的升迁来安抚他时,王十朋严词拒绝。在《辞免权吏部侍郎状》中,他痛陈“是求罪而得迁,何以塞羣议?”,坚持“居家待罪”。这一“退”步,彻底撕碎了朝廷可能存在的“和稀泥”的意图。他拒绝将一场严肃的国是之争,转化为一次寻常的官场交易。他的拒绝,让他的自劾显得更加真诚,让主和派的攻击显得更加卑劣,也让北伐事业的悲情色彩更加浓厚,从而赢得了舆论和道义的同情。
王十朋的“以退为进”,从绍兴三十一年无声的“乞祠”谏言,到隆兴元年悲壮的“自劾”担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政治行为逻辑。他以个人的“退”,换取了北伐事业在政治道义上的“进”,以自我牺牲的方式,为风雨飘摇中的主战派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历史也证明了他的远见,尽管符离兵败,但张浚的“以战止战”策略确实为隆兴和议争取了相对有利的条件,且张浚本人亦于同年十二月升任右相,说明孝宗并未因一时之挫而完全放弃北伐的倚仗。
四、痛失国器:战后之怀念与悲愤
隆兴二年(116d)夏,王十朋起知饶州,远离了政治中心。同年八月,张浚在忧愤中病逝。噩耗传来,王十朋悲恸不已,先后写下《祭张魏公文》与《重祭张魏公文》,将他对张浚的敬重、支持与怀念,升华为对国家前途的深沉悲愤。
在《祭张魏公文》中,他以“社稷之功最高,亲曾取日;君父之雠未复,誓不共天”来概括张浚的一生,赞誉其“忠孝根於天性,节操贯乎岁寒”。他哀叹“中山功未及成,谗谤之书盈箧”,将张浚的失败归咎于谗言与谤书,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英雄末路的无限惋惜。而在《重祭张魏公文》中,他的情感更为激昂,矛头直指“食肉者鄙”的主和派。他痛斥他们“力主和议,万口和附”,导致“国既日蹙,兵亦寻至”。他历数张浚被污蔑的罪名——“公欲恢复,指为生事;公欲御戎,靳为儿戏”——这既是为张浚辩诬,也是对南宋朝廷自毁长城的沉痛控诉。文末“遥望衡山,滂然堕泪”,不仅是个人情感的宣泄,更是一位爱国志士对国事日非的绝望哀鸣,也是对他当年“以退为进”却最终失败的悲壮回响。
结语
从绍兴末年的力荐,到战前以“乞祠”为策略的无声谏言,再到隆兴初年“以退为进”的死保,直至张浚死后的悲愤追思,王十朋对张浚的支持贯穿了隆兴北伐的始终。这种支持,超越了个人恩怨与政治投机,是建立在“恢复中原,还我旧都”这一共同政治理想之上的。在“二相在朝,一督在外”的权力掣肘下,王十朋以其言行,塑造了一个南宋主战派士大夫的典型形象:他有识人之明,有临危之勇,更有处心积虑、一以贯之的政治智慧与担当。他与张浚的知遇与相惜,是南宋那段屈辱与抗争交织的历史中一抹悲壮而亮丽的底色,其“孤忠”精神,至今读来,仍令人动容。
附:王十朋相关诗文
第一阶段: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战前举荐与策略性谏言
《与汪侍御(汪应辰)》
某窃闻边人千乘万骑南牧,中原迁都汴京,窥伺淮甸,中外汹汹,咸以靖康覆辙为忧。况侍御掌风宪,任言责,其忧国之心当如之何?某采之舆论,咸谓御敌之策莫如用人,而人才可为今日用者,莫如张和公(张浚)、刘太尉。刘巳易镇京口,亦可以当一面矣。和公虽放令自便,而犹未起废。伏闻侍御前日尝於榻前论荐人才,而属意和公,士夫传闻莫不相庆,第不知果能上囘天听否?亦尝指其姓名而力言之否?如天听犹未囘,侍御或未指其姓名,当率诸公再对,极力荐之,如古人之进贤,不进不已。
《与二相乞祠》
某自去冬以私计不便,及苦痰嗽之疾,欲乞岳祠以便医药,节次入劄子,及屡尝面禀。虽已蒙钧诺,至今犹未获命。当圣贤相逢、羣才并进之日,某备员佐着,事简职清,岂不愿留以苟寸禄?实缘久苦贱疾,有妨职事,私心迫切,不能自已。欲乞钧慈,速赐敷奏,陶铸岳祠差遣一任,感戴无穷。某下情无任激切恳祷之至。
第二阶段:隆兴元年(1163年)——战时“以退为进”
(符离战败后奏疏节选)
臣又言:“陛下用兵,为祖宗陵寝暴露而举,为徽宗、钦宗复雠而举,为二百年境土而举,为中原吊民伐罪而举,与古帝王好大喜功开边生事者不同。投机而进,知难而退,固不以一衄为群议所摇。然异论纷纷,不肯置浚。臣不合妄赞恢复,又不合乞委任张浚,乞正臣妄言之罪,罢御史职事,仍赐窜殛,以塞群议。”
《辞免权吏部侍郎状》
臣缘今早上殿自劾,不合力赞陛下恢复及委任张浚事,乞罢臣侍御史之职,仍赐窜谪。今来得旨除臣上件职,是求罪而得迁,何以塞羣议?臣不敢供职……臣今居家待罪,欲乞睿断,降出臣自劾之章,使中外晓然咸知臣罪,速正典刑,以为臣子之戒。
第三阶段:隆兴二年(116d年)——战后怀念
《祭张魏公文》
惟公学造诚明,才全文武,忠孝根於天性,节操贯乎岁寒。社稷之功最高,亲曾取日;君父之雠未复,誓不共天。二十年见斥权臣,五百岁重逢圣主……中山功未及成,谗谤之书盈箧。武侯死有遗恨,英雄之泪满襟。一老不遗,百身莫赎。某滥比假守,惊闻讣音……嗟吾道之穷已甚,非斯人之恸而谁!
《重祭张魏公文》
呜呼!烽烟告警,以和得志。食肉者鄙,力主和议,万口和附……公之勋德,公之忠义,公之人望,羣嘲聚詈。公欲恢复,指为生事;公欲御戎,靳为儿戏;公欲养兵,诋为妄费;公欲进贤,目为朋比。公得人心,公有异意?巧言如簧,吁其可畏!天眷虽隆,不容在位……公存敌惧,公死敌肆……彼苍者天,胡不憖遗?九原不作,苍生曷慰?遥望衡山,滂然堕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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