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2年5月24日《阳光报》第11版）

1980年代初期，尽管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百废待兴，万户欢喜，但是经济困顿的愁云依然笼罩着我们的家庭。

全家6口人的生计维系在父亲每月39元工资上，超负荷的生活重担非但没有将他压垮，相反使他变得更加坚毅勤奋、乐观向上，在兢兢业业做好人民教师本职工作的同时，废寝忘食，笔耕不辍，随着一篇篇“豆腐块”的发表，那或几角几分、或1元2元的虽十分微薄但极具魅力的稿酬，便像可贵的春雨一样，暂时缓解着家庭经济入不敷出的燃眉之急。

父亲是孝子，即令在最困难的条件下，仍惦念着在乡下老家独居的奶奶，每过十天半月，便或称几两旱烟叶、或割几两五花肉，用那辆颇有年头的“飞鸽”牌自行车，驮着妻儿5口,仿佛搬家一般一路西行50余里看望奶奶。对于父亲大手大脚的行为，奶奶颇为反对：“人家说，吃烟对身体不好，我都吃了一辈子旱烟，你还给我供？熏出病来不是还得花钱医治吗？再说，人老了，喜清淡不喜荤腥，以后回来别再割肉啦！”

父亲赔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独居儿牵挂呀！总不能让儿孙们大老远回来一趟空着两手吧？”

“空着两手当然不好！知道的，是我老婆子挑三拣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儿在西安省（家乡人习惯将省城西安称为西安省）把日子过烂包了，连孝道都忘记啦！听逛过省城的乡党说，钟楼附近有一家德懋恭食品店，专卖水晶饼，味道嫽扎咧（嫽扎咧，关中方言，意即非常好）……”

嗣后每次回老家之前，父亲都会领着我们姐弟仨，来到位于“中华老字号”德懋恭食品商店，购买奶奶所说的“味道嫽扎咧”的水晶饼。

在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食品香味的店内，工作人员热情周到地向慕名而来的各地顾客讲解“德懋恭”的成长历程及制作工艺。不知是工作人员的讲解引人入胜，还是“德懋恭”本身魅力使然，听者无不津津有味。

据工作人员介绍，“德懋恭”创建于清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店名得《虞书·大禹谟》“予懋乃德”句，取注重信誉、谦恭待人、事业昌盛发达之意。水晶饼是一种酥皮点心，起源于宋，因其馅晶莹透明好似水晶而得名，经宋后历代技师改进精制，至清末以“金面银帮，起皮飞酥，凉舌渗齿，清香爽口”而名声大振，尤以西安“德懋恭”最为有名。“德懋恭”水晶饼采用上等精白面粉、冰糖、精板油为主要原料，配以动物油、玫瑰橘饼、核桃仁、青红丝等十余种材料作辅料，经制皮、制酥、制馅、成型、烘烤等12道工序手工精心制作而成，小巧别致、皮酥馅足、滋润适口、层次分明、营养丰富，油多不腻，入口渗甜，浓郁的玫瑰、橘饼清香使人食欲倍增、回味无穷。因其面色金黄，四周雪白，素有“金底银帮鼓鼓腔，红色印章盖中央”之赞誉，成为孝敬老人、馈赠亲朋的上等佳品。据传，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避难西安，结缘“德懋恭”并钦点为贡品。

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将用黄褐色食品纸包装得方方正正的“德懋恭”水晶饼恭恭敬敬地捧到奶奶面前。每每此时，奶奶皱纹堆累的脸上便乐开花，招呼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品尝起这昔日皇家贡品、如今摆上寻常百姓桌的美味佳肴，夸赞着水晶饼的美味可口，分享着乡党邻里的家长里短，诉说着对美好日子的无限憧憬。“德懋恭”水晶饼记载着以奶奶为中心的每一次团圆故事。但是，当故事演绎至20世纪最后一个春节前夕时，因为奶奶的离世而被残酷地按下“暂停键”。

15年前，父母退休。从缓解住房紧张和家庭经济负担的多重考虑出发，父母把他们在省城居住的唯一一套住房留给经济困难的小儿子夫妇，并将其1岁半的女儿带回老家精心照管，目的是激励他们无牵无绊、全心全力把日子过好。每当我们带着大包小包的时鲜果蔬、肉蛋海鲜、烟酒糖茶回老家探望，父亲总会嗔怪：“这些东西咱们乡下都有，还比城市里便宜得多，你们这不是把石头朝山上背吗？你们需用钱的日子在多着哩，要节省着花！”又嗫嚅着说，“如果不麻烦的话，下次回来稍一盒‘德懋恭’……”

我牢记住父亲的嘱托，以后每次回老家都会带上一盒精心挑选的“德懋恭”，恭恭敬敬地捧到父亲面前。每每此时，父亲便将细长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儿，立即招呼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品尝水晶饼的滋润适口，津津乐道着乡党邻里的见闻趣事，无限感慨地忆往昔、说将来，其情幽幽，其乐融融。我惊喜地发现，被残酷按下的团圆故事“暂停键”重新启动啦——父亲便是故事的又一位主人公！

然而，美好的故事总是步履匆匆。2015年正月尚未结束，我的命运多舛、可亲可敬的父亲驾鹤西行，赴天国与他朝思暮想的母亲团圆去啦！每逢纪念亲人的日子，我们就会在奶奶和父亲笑容可掬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摆上一盒清香四溢的“德懋恭”。一如当年每次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将用黄褐色食品纸包装得方方正正的“德懋恭”恭恭敬敬地捧到奶奶面前一样，任连绵思念如决堤洪水一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