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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后，我休息了大约一个月，又开始了下一阶段的治疗。我知道，下一个战役，对我来说，是绝对不会轻松的。那天，我尽量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肿瘤科的两位主任面前。我是病人，但我也是这个医院的旧人，曾经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我不愿意颓废着、病怏怏地出现在人前，那样太丢我的面子。说起面子，中国人是最要面子的，当你一睁开眼睛，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理你的面子，我对此感受颇深，处于社会中的人，不可能不去为面子做一些事情。但是，其实我看得很透，要面子一点意义都没有，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病人，死亡一直在向我招手呢，面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面子有时也是好东西，是你“挺立着、坚强着、追求着”的动力。两位主任看见我，都说，“你的气色很好啊，根本不像是个病人。”我说，“我也不想成为病人，但是现在，已经不由分说了，病人就是病人，像不像都没有办法改变事实的。”他们认真地看了我的一切医疗资料，同意了“我是病人”的结论。我的手术病理切片显示，我的胆囊还是问题很大的，虽然做了手术，但以后会怎样，谁也无法预料，结论是胆囊的癌前病变，但在两位主任看来，那就是癌，他们不相信癌有什么中间阶段。我笑着对他们说：“我知道我的病，目前没有医药可以医治，我知道对医生来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这个道理我懂。在全国的抗癌明星里，没有胆囊癌病人，说明这个病基本是无药可治的，我今天来，就是把我交给你们，我是你们的一个实验品，你们就大胆地治吧，只要尽力了，提高对这个病的认识了，就是成功了。”我不是在表现自己，真的不是，我之所以这样“英勇”，完全是因为我对这个病很无奈。你想想，一个“小概率”疾病，目前国家连一套治疗的指导方案都没有，各个药厂都在谋求自身的利益，谁会在“小概率”疾病上花费力量去研究？又怎么能有对症的药物呢？如果治病全凭医生们自己去碰撞，那会有几分的胜算啊？我不想做“实验品”，也会是“实验品”的，那我就索性好好地做一回“实验品”吧，那样，对以后的病人来说，也会有益处的。

    我和主任来到了主任的办公室，我们两个人有了一番纯属私人的谈话。我对他说：“我会很好地配合你们的治疗，这点你放心吧，任何痛苦我都可以承受的。只是，我要你保证，你要像对待你的亲人那样，认真地对待我的疾病，我苦你苦，我痛你痛，我们心与心相连，共同战胜疾病！”主任比我小很多，一向是一个爱笑的人，现在在全国医学界也是一个“人物”了，在好多“医学学会”里很有身份，并参与了国家关于胃癌、结肠癌、直肠癌治疗指导方案的制定，很有影响力。我这样和他交谈，完全是把他当成了我的“小兄弟”那样，既有无限的信任，又有一种托付，从这一天起，我把我自己托付给他了，就永远不会改变。主任此时已经不再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对我说：“我会的，我一定把你当做我的亲人那样，认真地为你治疗……我对你……承诺！”他的一句“承诺”，几乎让我的眼泪涌出眼眶，我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滴落下来。知道吗，一个军人，一个曾经的战士，对于“承诺”这个词，体会将会有多么深，我们曾经为了“承诺”，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我真的没有想到，很多年没有见到他，在社会和军队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以后，他还会记得“承诺”这个词。这个词，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我几乎快把它忘记了。我曾经那么看重“承诺”这个词，在我所管辖的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懂得“承诺”的含义，而今天，我却会淡忘了，主任却毅然提起，让我分外感动。我并不知道这种传承的力量能走多远，但现在，他仍然在举着“承诺”的旗帜，带给我无限的力量！

    回忆，又在袭击我，我像一颗摇曳的秋树，在风的袭击下晃动着，怎么都不肯停息下来。许多事，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时间过得好快呀，那一年，我刚来到这个医院。我是在××动乱以后来到这个单位的，那时，我的心中也有许多茫然，中国的未来会怎样走，我们的军队会怎样走，许多问号在我的心里迷茫着。初来一个新的单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我的嘴，干好分内的事，这里是军队，军队不相信怜悯，军人的坚强应该是思想的深邃和行动的刚毅，我沉默着，几乎不被人注意。不管怎样，还是有了解我的人，那一天，医院的政委找到我，对我说：“我想让你做一件不是你份内的工作，可以吗？大院为了鼓舞军人的斗志，搞了个很隆重的红歌赛。我们已经准备了一个月了，令我非常不满意，这里是医院啊，医生护士们倒班倒得太没有规律，几乎练不成歌。还有一个星期就要上台演出了，在十几个师级大单位里，咱们怎么也不能落到最后一名呀。我很担忧呢。”接着政委又说：“你已经不是干事了，本不该再找你做这些太具体的事情，但，我还是希望你救救场吧，我们只要不是后三名，我就心满意足了。”政委的话这样中肯，我没有不去做的理由，于是，我和政委一起，出现在排练现场。

    这是一个很大的会议厅，也很简陋。长条的木制椅子上，坐满了人。大合唱要求百人上台，干事们准备了一百二十人。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像一盘散沙一样，人群中都是白大褂，里面罩着军装。整个会场“嗡嗡嗡”地作响，大家在下面聊着天、磕着瓜子，好不悠闲。没有人听干事们的话，干事们急得团团转，就连政委进来了，也没有人收敛一下。“这是什么军队呀，”我心里在想，“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难怪，那次事件以后，对人们心理的打击很大，许多人消极地对抗着，什么都不信了，一个群体，如果没有了“信仰”，那还能步调一致吗？很难啊。政委把我介绍给大家，下面的人可能是抬头望了我一眼，继续着他们的闲聊，会场里仍旧“嗡嗡”作响。面对这样的局面，我怎么办？任务领了，不完成吗？不行吧，我必须完成它。

    我站在前台中央（其实没有台子，前台也和大家在一个平面上），扫视了一下会议厅里的人们。我忽然大声地喊了一声：“全体……起立！”台下的人们，左顾右盼着，足足有两分钟的时间，才站立起来，歪歪斜斜地，没有站姿，看着台前的这个陌生的小女子，似乎都很诧异。“她……哪里来的？怎么不认识？”我向大家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就发出了第一个指令：“请大家……把白大衣脱掉，放在椅子上！”大家慢慢吞吞地做着，更加有些诧异，在这个医院，没有人会命令大家脱掉白大衣，似乎这是他们的“护身服”。接着，我发出了第二个指令：“请大家……把所有的长凳移向后方，在前面腾出空场来。”大家慢吞吞地做着，有些人已经表示出不满，做这件事，足足用了十分钟，我知道，大家现在在忍耐我，恐怕下一步就要无声地反抗了。我又发出了第三个指令：“面向我……按大小个排列……成四路横队，快一些！”此时大家似乎有些醒悟了过来，毕竟都是军人。现在四路横队已站好，迅速多了。之后，我又让大家“一二一二”报数，然后将“二”字队列反向带至左侧，一个整齐的舞台队形，就这样轻松地完成了。军人做事情，一定不能太安逸了，那样，将一事无成。我要让他们站着唱歌，只有这样，才能提起“精气神”来。

    接着，我对大家说：“请大家闭上眼睛……静静地呼吸……静静地想一想……你，对谁有过承诺？是什么样的承诺？……对你的父母？还是对你的爱人？还是对你的孩子？还是对你的朋友？还是对你的祖国？还是对你的人民？……你，曾经承诺过吗？……不要告诉我，要告诉你自己，那些承诺，你实现了吗？……承诺，是要用心去实现的，先想清楚你的承诺是否有意义，然后用你的行动，哪怕是千辛万苦也要完成！这样的事情，你们做过吗？如果没有做过，就和我一起来做吧！”我慢慢地引导着大家，此时的队伍，已经是鸦雀无声，人们的脸上，也重现了庄重。我对他们说：“睁开眼睛吧，看着我……我请求你们，给我一个星期的信任，我，在这里向你们承诺，我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一定要带着你们，在红歌赛上拿到前三名！”我举起我的右手，五指并拢着朝向前方，给了大家一个庄严的承诺！此时的队伍里，大家更加诧异，“前三名”，谈何容易？十几个师级大单位，人家可以停下工作来排练，医院不能，病人怎么办，不能不管呀。但是，我看到，大家已经很严肃了，是的，谁也不愿意做最后一名，为了我们的荣誉，我们也要奋斗。此时，这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心所向的队伍，仅仅一个承诺，我对大家的承诺，大家就回报给我一种来自大家心底的信任，毕竟是军人呀，哪一个军人没有过承诺呢？

    此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和晚上下班后的时间排练着，气势鼓起来了，大家就没有了怨言，很多人忘记睡觉和倒班休息，热情地来到排练场。在一周的时间里，我“帕死”了原来的一个曲目，自己动手写了一支《白衣战士之歌》，自己谱了曲，找来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名师梦玲教授做我们的指导，又请来军艺的手风琴老师进行伴奏……一个星期以后，这支队伍完全成了一支很能“战斗”的队伍，下至十七岁，上至七十岁，每个人都同仇敌忾，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气。终于，我们在最后的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这支一盘散沙的队伍，因为互相有了心里的承诺，成了一支真正的队伍。令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作为医院的总值班员，带着“红袖标”巡视各科室时，发现有那么多人一直不肯回家睡觉，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述说着我们“红歌比赛”时的“战况”，久违了，第一名！这里的人们为了这个第一名而兴奋，它让这里的人们欢欣鼓舞，它让人们找回了自己的自信。

    再以后，“承诺”这个词，在大家的心里扎下了根。医院里的人们，若是希望表示自己的决心的时候，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承诺”，“承诺”重如山啊，如果你做了承诺，就要历尽千难万险地去做到，这不是一种“口号”，而是行动，是来自内心的一种神圣的力量。我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了，在拜金主义这么盛行的年代里，我的小兄弟主任还记着这个词，还能在面对我的生命的时候，给我一个承诺，你说，能不让我感动吗？

    是了，主任把“承诺”给了我，我也会把“承诺”给予他，我把我的生命交给了他，拿去吧，我的一切，用我最后的“一息”，造福这个社会，我信任他，因为他给了我最珍贵的“承诺”。

    承诺重于山啊，我们俩都知道。正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个承诺才更加珍贵。谢谢了，小兄弟，有了你的承诺，我会安心睡觉、安心吃饭、安心养病，不管病能不能治得好，我，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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