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新诗三百部诗集--《戴望舒短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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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选小辑(英译略)
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象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掉着白日底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煙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从天末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寞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可 知
可知怎的旧时的欢乐
到回忆都变作悲哀,
在月暗灯昏时候
重重地兜上心来,
啊,我的欢爱!
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难遣难排,
恐惧以后无欢日,
愈觉得旧时难再,
啊,我的欢爱!
可是只要你能爱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这今日的悲哀,
会变作来朝的欢快!
啊,我的欢爱!
否则悲苦难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来,
我将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的欢爱!
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感伤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个缠绵烦琐的希望,
它早在遗忘里沉湮。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这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惊醒了。
这是缠绵烦琐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惊醒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来,
将你与我烦扰。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从林里,
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
雨 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圯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断 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着淚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於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於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时。
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隻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於,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秋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制的煙斗
我已隐隐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我从前认它为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烦忧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很清楚的,
今天,我没有这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你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飘风带点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来了,望舒先生!
印 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於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野 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髪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於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旅 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黏住了鞋跟,黏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於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是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霜 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雾的娇女,
开到我鬓边来。
装点着秋叶,
你装点了单调的死,
雾的娇女,
来替我簪你素艳的花。
你还有珍珠的眼淚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於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岚踯躅於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於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於何处?
——看那嬝绕地、嬝绕地升上去的炊煙。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掛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1934年12月5日
小 曲
啼倦的鸟藏喙在彩翎间,
音的小灵魂向何处翩跹?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尘土,
香的小灵魂在何处流连?
它们不能在地狱里,不能,
这那么好,那么好的灵魂!
那么是在天堂,在乐园里?
摇摇头,圣彼得可也否认。
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没有,
诗人却微笑而三缄其口;
有甚么东西在调和氤氲,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1936年5月14日
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甚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在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於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於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脈,
每一条静脈,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1936年10月19日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1937年3月14日
元日祝福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希望。
祝福!我们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坚强的生命将从而滋长。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
祝福!我们的人民,
坚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
——1939年1月1日
致萤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这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象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甚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1941年6月26日
白蝴蝶
给甚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而:
寂寞。
——1940年5月3日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
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1942年4月27日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異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象恋人的柔髪,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象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1942年7月3日
心 愿
几时可以开颜笑笑,
把肚子吃一个饱,
到树林子去散一会儿步,
然后回来安逸地睡一觉?
只有把敌人打倒。
几时可以再看见朋友们,
跟他们游山,玩水,谈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煙,
念念诗,坐上大半天?
只有送敌人入殓。
几时可以一家团聚,
拍拍妻子,抱抱儿女,
烧个好菜,看本电影,
回来围炉谈笑到更深?
只有将敌人杀尽。
只有起来打击敌人,
自由和幸福才会临降,
否则这些全是白日梦
和没有现实的游想。
——1943年1月28年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炊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的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
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甚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年岁,
压着沉哀,透渗着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甚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游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日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淚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1944年3月10日
示长女
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
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岚的苍翠,繁花的绣锦,
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搅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妈妈在太阳阴里缝纫,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诗句最清新。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霎时都被云锁煙埋;
你记得我们的小园临大海,
从那里你们一去就不再回来,
从此我对着那迢遥的天涯,
松树下常常徘徊到暮霭。
那些绚烂的日子,象彩蝶,
现在枉费你摸索追寻,
我仿佛看见你从这间房
到那间,用小手挥逐阴影,
然后,缅想着天外的父亲,
把疲倦的头搁在小小的绣枕。
可是,记着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来,象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1944年6月27日
赠 内
空白的诗帖,
幸福的年岁;
因为我苦涩的诗节,
只为灾难树里程碑。
即使清丽的词华
也会消失它的光鲜,
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
映着明媚的朱颜。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薰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1944年6月9日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1944年11月20日
偶 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象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象花一样重开。
——1945年5月31日
口 号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看他们勇敢地飞翔,
向他们表示沉默的欢快,
但却永远不要惊慌。
看敌人四处钻,发抖: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也许我们会碎骨粉身,
但总比死在敌人手上好。
我们需要冷静,坚忍,
离开兵营,工厂,船坞: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叫敌人踏上死路。
苦难的岁月不会再迟延,
解放的好日子就快到,
你看带着这消息的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1945年1月16日香港大轰炸中
注:戴望舒,浙江杭县人,生於1905年3月5日出生
戴望舒是中国现代著名诗人,他 中学就读於皮市巷上的宗文中学堂。1923年,戴望舒考入上海大学文学系,同施蛰存(也是杭州人)、杜衡创办《璎珞》旬刊,译魏尔伦的诗。他译诗的时候, 正是写《雨巷》的时候。1925年入上海震旦大学学习法文,开始受到法国象征派的影响。1932年后留学法国、西班牙。1938年赴香港,主编《星岛日 报》副刊。1941年底香港沦陷,被日军以抗日罪名下狱,次年春被营救出狱。抗战胜利后回上海教书。1949年6月以后戴望舒在北京新闻总署国际新闻局从 事编译工作,1950年因病逝世。
戴望舒著有诗集《我底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和《灾难的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