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坛》佳作选读-台湾陈义芝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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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义芝（1953—），台湾花莲人。曾任“诗人季刊”主编，1997-2007年任联合报副刊主任，现任教于台湾师大中国语文学系，主授现代诗、文学批评。出版诗集《青衫》、《新婚别》、《不能遗忘的远方》、《不安的居住》、《我年轻的恋人》、《边界》等多部。曾获时报文学推荐奖、台湾诗人奖、金鼎奖、中山文艺奖新诗奖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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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台湾

 

水牛静伏

清溪缓缓流过牠的足蹄腹背

如台湾，磐石安置大海中

牛毛般的雨水降下

落在牠褐黑的土地

多汗孔的肌肤

 

反刍去冬饱溢的榖香

雨中，牛把头沈入水里再欢喜抬起

平远的视界顺命安时

沿著田埂和泥畦

像家夫于午间进食时蹲坐树下

自青草嚼舌的河岸

描绘雾雨苍苍的春原

 

犂耙牵引

一亩亩一顷顷的田土踢腿翻身

睁开童濛的眨眼了

摄氏十五底吹东北季风

祖先明示立春

沟水湧向田央，地气上腾

萌芽的稻种如顽皮的孩子

被木镘轻轻搂进怀里

 

早熟的甘蔗怀藏甜蜜的心事

白胖的萝蔔渴望除去厚重的泥襖

当香蕉展笑脸，风梨吐出青涩的爱意

天地和同美丽的正月

雨水从历书下到田里

从童年的梦流至笔下

 

浊水溪旁的龙眼渐渐开出细白小花

高雄芒果准确好交接峰吻

屏东莲雾呵，早早就订了初夏这约

而我——来自远方

正子时之交，乘乱风而起

原本就是雨水

 

最亲的弟兄

 

灯下削笔

 

灯下削笔

有很多白天不便细述的事

藏在心底

趁此一刀刀削去

 

模糊的光从两眼穿出

其实说了也没人懂它啊

 

暗恨多深刀削也多深

影子垂低了头不愿再说话

 

要怎样才能摘下面具

削掉虚假的脸皮

什么时候才敢掏心

向谁表露自己的清明

 

江湖须面对

恶劣的气候同时必须

灯下削笔自有宽广的向往之地

但只能在心的版图上将它佔领

 

有时不免还要撤离

局促于规矩一笔一划

 

尽管书写起来并不欢喜

仍旧姓名年龄经历及其他

 

乞求了解的心

先跪下，像夜雪飘零

然后，笔才能在千万只焦灼注目的眼中

晨光般精神地站起

 

隐形疹子

 

癢而灼热，一种疹子

慢性像想家的病

川芎、防风、赤芍都拿它无法

从前，黏附近潛意识

而今，怯生生地从脚底往上爬

 

隐形的疙瘩

或说是寒热交攻的现象

但不用去管它！反正就要回家

我深吸一口气站上高高的鹰嘴岩

“快到顶了。”亲人说

杨槐疏落地支住天空

“翻过山，就会看到老家。”

 

起风时刻

叭嗒叭嗒的雨点打上泥泞的田埂和

无碑的土坟以及

槁禾杂乱吊挂在簷下的土屋

这一切都是我从没见过的

 

“尽管老家已没什么人，”父亲说

“但是有墓要扫。”

我遥望梯田一阶低一阶像人在跪拜

豌豆、包榖黄皮鸹瘦

高梁和大麦杂作

隐妨的荨麻疹又火飘飘

攻上心来了

 

雪满前川

 

整节课

先生不停地讲

学生不停地记

春蚕食桑

一片沙沙声响

 

下课了

学生走了

教室空了

蛾飞茧外

谁来理

那缕细细幽幽的情？

 

只见先生

凝望黑板槽中

积满的粉屑

振振衣衫

轻轻

搔首太息

 

啊，雪满前川

 

沉疴

 

像窗子，开开等我

水绿线纹的稿纸上

一小格一小格

空著的框框啊！

 

第当夜色垂降

桌灯亮起一条人静星冷的路

我就袒露心事

孤独无悔地前去探他

 

如同一只只眼，睁大望我

过往岁月里

一日日、一幕幕

那曾使生命更欢愉

爱更痛苦的……

 

我轻声哄他入梦

抑住泪

精心地缝制衣衫

帮他盖好丝被

直到天色微明，把灯熄掉

我放下心

倦惫至极地转身离去

 

透著早寒，冷冷的秋晨

除步履声、手杖声，还有

咳嗽声

你或可了解

我这病较十年前又加重了许多

 

是生活中

一点点酸辛、一点点不平

和一点点消化不掉的因阨

蹂践而成的

沉疴啊

 

子夜辞

 

床头电话深夜响起

恍惚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唤我

贴耳说：嗳！

那样清晰

夹着一长串的哭泣

 

姐姐吗？我问：你在那里

为何尽哭呢？

为何切切的音波及我脉语

竟不能止你逾常的

伤悲

 

生病了吗？

没有。鼻声瘖哑她

缓缓吐单纯的两气声

如隔世那样久才又抛来一句：

难过得——不得了

 

我耐心倾听

听她以哽咽传示寒凉寂苦

心中却暗暗焦急

喂，在家里吗

姐姐你在哪里？

 

是醒中抑是梦里

啊，一个只嘤泣而不语的世界

莫非犹记得我电话号码的

姐姐，更深时从遥远打来

分明熟识眼前种种

 

她，是否偶然行经

唐代传奇，清朝志异

在凄清的月下

是否忘记行处

猛然才想起了从前自己

 

想，当年自小暱近

魂梦相牵我频呼

姐姐，庭前緣杨树下

原是结发未成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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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岩

 

要思想的额上种三棵树

一棵忍受天空雷电的闪击

一棵任凭世上的风月捆绑

还有一棵，啥事也不做

只抬眼看看星光

倾耳听听虫吟

 

瀑布

 

白刃出匣显见是痛饮过江湖的人

辞山悲歌

不为生别离

为苍生有一张兴图待经纬

轰轰然

尽一颗头颅飞掷

 

树

 

望到最远的地方不是天涯是种植子的家

听到最远的地方不是海潮是年轮的心涛

在最近的黄昏前站著最远的我

最远的梦啊

频频向最近的我哑哑发音

 

    ——选自《当代诗坛》第11·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