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游景点,在火车站广场,在乡村野外的集市,呈现的都是一片片黑黑的人头。我到父亲去世以后才明白，这么多人活在世上，别只盯着他们的微笑，瞧人就一张笑脸，其实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艰难。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对成年人来说，总是那么遥远。

     在我的记忆里，一米五高点的父亲到死都是黑发坚直，清瘦的面板老是一本正经，一辈子都躲在“老农”的衣着背后。教书。我们每天要吃要喝的，还要供我们上学，有时不听话还会弄个伤生个病什么的，全都指望他那点工资和三亩水田。因此，父亲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就是一棵不能倒的撑天大树。这个理在我们家除了母亲明白，最明白的应该是父亲自己。

    一九九六年八月，一直没病没灾的父亲突然拉不出尿来，死劲拉出的几滴都是血。那年，家里的房子砌好完工没几年，我又刚从北京念完书，父亲肩上有着不轻的债务。他挺了挺腰板朝我说：你忙你的，我的事你莫管，你也管不了。手搭在母亲肩头，走出门，坐上早就叫好的出租摩托车，一阵烟的去了医院。我只好赶往马路上坐车跟去。待我赶到医院，他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再瞧父亲，他一脸的笑。倒是母亲心焦得不知所措。母亲告诉我，尿道、膀胱、两个肾几十颗石头就长在父亲老是要挺挺的腰板里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医生说：住院，要动手术，先交五千。我惊呆了，我到哪弄这么多的钱？只好把眼睛再次投向父亲。这时的父亲才叹上一口气说：去你伯父那借，去学区借。

    只有半个月，父亲的腰部一连割了两道口子。有个肾，红红黄黄的，小得只有拇指那么大了。医生从手术室掐着一茶杯，捏着从父亲身上割下的肾，伸到我面前时说：这个肾没了，衰死在里头有些时间了。我直直的呆在那等父亲从手术室出来。不知怎的，一想起平时老是挺挺腰的父亲，我的眼睛里马上涌出一片泪水。父亲从手术室出来，躺着，半昏迷状态.在走廊他的眼睛睁了睁，向我慢慢地挥了挥手。意思说手术做得很好,没事。

    动了第二次手术，只过七天，父亲带上药，撑着腰，走出了医院。说不动拦不住他的理由是，开学了，没钱了。母亲告诉我，父亲坚持要出院真实的想法是担心请了假，那个校长会少了每期期末学校“小金库”要分得那点钱。回到家的第三天，父亲就去了学校。我去帮父亲送米，见到父亲在学校，一脸笑。每天放学，自个走进学校边的一个体诊所，帮还没拆线的口子洗洗酒精，换块纱布。一回到家，就会躺在床上。起来喝杯茶，吃顿饭也要我或母亲慢慢用力扶上一把。从此，父亲走路总有一只手撑住腰，一脚一脚的，好像怕自个被风吹倒。本来矮瘦的身子，显得没肉身一样，活像一片老农的衣服在路上移。陌生人见了，也会说：“这人没魂了”之类的话。

   一九九八年的正月，即将开学的一个早晨，吃饭时，不见父亲。家里的小黄狗把我领到了后山。我顺着狭小的山路，走向祖母的坟墓，在祖母坟墓下方，一团令我眼热的蓝布衣晾在那。我马上爬上去，仔细一看，真是父亲摔倒了，卷缩着，惨白的脸，连喊几声，爹，爹，没有任何反应，一探鼻孔，没气了，我的双膝不由得跪了下来。父亲一生中的笑，一生中无数次的挺挺腰，一下子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

    在追悼会上，有位教师讲起父亲刚动了手术就来学校上课，说是所有教师学习的榜样。听着这话,回想着父亲在人生中每一步的艰难,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落。父亲啊，在你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中是否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伤口，五十年的生命历程，难道仅仅只有挺挺腰笑一笑告诉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父亲再也无声,沉重中,我开始在眼前寻找坚强与微笑下掩盖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