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在雨果不同体裁、不同主题的作品里,“海”鲜明的呈现出浩博、神秘、残酷、乖张等特点,本论从雨果生活的时代、作家的美学思想及审美情趣等方面对这一独特现象进行分析,指出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是雨果作品整体风格(包括作品里的海意象)赖以形成的社会基础;作家主观鲜明的人道主义观念和浓厚的宗教情结是海意象被赋予神秘、残酷、乖张等特性的认识基础;作家的美学思想及审美情趣对其作品中海意象的形成则起了直接的作用。
关键词:海意象
浩博 神秘 残酷
双重象征 美学思想
审美情趣
本文纲目
一、雨果笔下的海意象及其特征
(一)雄浑、壮阔的浩博美
(二)神秘
(三)残酷、乖张、阴险
二、雨果笔下独特的海意象成因初探
(一)时代的投影
1、人民力量的象征。雨果同情民众。
2、人类的异己力量。雨果憎恨邪恶势力。
(二)雨果美学思想的实践
1、真实。万物皆具丑的一面。
2、对照。美丑对照,既是整一的需要,也是相互突出的需要,从而是使事物的本质更突出、艺术效果
更鲜明的需要。
3、夸张。浪漫主义创作手法,使描写对象个性鲜明。
4、深刻风度。于丰富中显示深刻,于混乱中显示无穷。
5、宗教观念的影响。戏剧性解脱,命运的莫测。
(三)雨果审美情趣的展现
1、对雄壮、崇高风格的偏好。
2、浪漫气质与政论风格。
3、对阴沉、残酷、死亡之类题材的强烈兴趣,使作家迷恋黑色。
4、伦勃朗以幽暗为背景因而给人以深度感的画风对雨果创作的影响。
三、结论
正文
维克多·雨果(1802-1885)是举世公认的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他的作品不仅体裁多样,数量惊人,而且名篇佳构俯拾即是,堪称那个时代在文学各个领域驰骋纵横的天才式人物。雨果作品素以气势浩大著称,人们在评价其作时,经常使用诸如“博大宏伟”、“雄浑酣畅”、“惊心动魄”、“浩博”等字眼(注1)。雨果本人被誉为“大海老人”(注2),想来正是人们对其创作风格的一种形象性概括吧。值得注意的是,与这种总体风格相一致,雨果酷爱描写大海。散见于其诗作如《东方集》里的《卡纳里斯》,《心声集》里的《海风呼啸之夜》,《光影集》里的《大海之夜》,《咏史集》里的《可怜的人们》、《大海》、《海边的农民》等中;在《海上劳工》、《笑面人》及《九三年》三部长篇小说中我们甚至可以读到描绘大海的专章专节(注3)。阅读这些描写,可以强烈的感受到雨果笔下海意象所具有的浩博、神秘、残酷等鲜明特征。本论拟对出现在雨果众多作品里的具有独特形态的海意象作一勾勒,并通过分析探索其成因。
一、雨果笔下的海意象及其特征
(一)雨果笔下的海意象以其雄浑、壮阔的浩博美给人以鲜明的印象
让我们先看《笑面人》中一段对于大海的描绘:
......虽然还不怎么明显,可是能够看出广阔无垠的天空已经骚动起来,风云和海浪也跟着越来越激
动,越来越令人注意了。没有比海洋更合逻辑而又变幻无常的了。扩散现象是水国的特征,是海洋的要素之
一。波浪滚来滚去,时聚时散。一个波涛推上来,另一个波涛退下去。没有比波涛更像幽灵的了。起伏不定
的波涛,犬牙交错,似真非真,像深谷,像吊床,像时隐时现的马胸,所有这些线条,怎么能够画下来呢?
丛林般的泡沫,像山景,像梦境,谁又能描写出来呢?悲伤,烦恼,忧愁,自相矛盾,晦明不定的心情,低
垂的恶云,明亮的天顶,没有空隙、没有裂痕的滔滔海水,以及疯狂发出的凄厉的吼声,都是无法形容的。
(注4)
这段描写,从情节发展来看,是为后文写儿童贩子们被狂风巨浪吞噬所作的铺垫。我们可以明显的感受到整个描写所显示出来的大气和壮阔。以“广阔无垠的天空”作背景,在正面描写中不断插入浑厚的议论,“马胸”、“丛林”、“山景”等喻体的援用,加上繁复、多变的语言,整个描写给阅读带来极强的心理压力。这种压力正是观照对象以量的巨大和力的强大显现出人的感官难以掌握的无限大的特性带来的结果。此外,我们从“幽灵”的比喻以及“低垂的恶云”、“凄厉的吼声”等渲染性描写中可以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神秘与恐惧。这种恐惧感是海意象以一种崇高的面目出现给阅读造成的心理影响。博克在研究崇高这一美学范畴时指出:“自然界中伟大和崇高现象所引起的情绪是惊异。惊异就是灵魂完全停止活动的状态,其中还含有若干程度的恐怖。”(注5)
《九三年》中一段描写同样也借助天空作背景,但给阅读带来的心理张力则相对较弱:
......天空仿佛罩着一只云作的盖;可是云层已经不再和海面接连;东边泛起一片白色,那是黎明,西
边浮现另一片白色,那是将沉的月亮。这两片白色两边相对,在漆黑的海面和幽暗的天空之间的水平线上构
成两条狭长的淡白色的光带。(注6)
这段描写极力经营一个广阔的视野,在此基础上,从侧面展示大海的雄阔、浩大。与之颇具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海上劳工》第二部第三章《战斗》一节和诗作《海风呼啸之夜》(诗集《心声集》)、《大海之夜》(诗集《光影集》)等。作者借助环境气氛的渲染,辅之以繁复的语言,充分展示了大海的浩博。
(二)雨果赋予大海以神秘感
对大海的称呼,雨果用得最多的一个词也许是“深渊”。深渊,人类知识极限所难以达到的地方,它给人带来的是神秘与恐惧感。尤其当大海被赋予超自然的意志力量时,我们在小说的情节链条上可以明显获得死亡逐渐临近的感受。
且来看《笑面人》中的一段描写:
......暴风雪的主要特点是黑暗。在暴风雨的时候,大自然的颜色是陆地和海洋黑暗,天空苍白,现
在恰恰相反:乌黑的天空,白茫茫的海洋:下面是泡沫,上面是乌黑的一片。天边笼罩着云雾,天顶好像蒙
着黑纱。暴风雪好像一个挂满丧幔的主教大堂。不过教堂里一点灯光也没有。浪头上没有电光,没有火花,
没有磷光,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么也没有。从赤道来的旋风会带来火光。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地窖的圆
顶。从黑夜里落下来的苍白的点子,在海天之间犹豫徘徊。这是雪片。雪片在空中飞舞,飘飘下降。好像成
了精的僵尸布的眼泪。疯狂的北风吹着繁星似的雪片。黑暗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疯子在黑暗中暴跳如
雷,有如坟墓里的喧闹,覆棺布底下的风暴。暴风雪就是如此。
底下,海洋在深不可测的可怕的黑暗底下颤抖着。(注7)
作者笔下的暴风雪阴森狰狞,令人恐怖。然而终究是为人类知识经验所能包容的。“在深不可测的可怕的黑暗底下颤抖着”的“海洋”,才是让人感受到更大威胁的可怖之源。它已超越了人类的认知范围,充满神秘。显然,作者不厌其烦的描写暴风雪,其目的正是为了烘托海洋的神秘叵测。在共同营造一种紧张气氛的过程中,完成对后文情节的铺垫。
(三)雨果笔下的大海形象又具有残酷、乖张、阴险等特性
这里从三个方面援例进行具体说明。
1、雨果笔下的海有时是以野兽般狂暴的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的:
......这最后一座浪山,聚集了全部的力量,像一个说不出是什么的活的生物。在那透明的臃肿里,
不难想象得出一些鳍有鳃没有听觉的精怪。它扑在两座栅栏上,被击成粉碎。真像在岩石上和木栅上压碎了
一条庞大的九头蛇。波涛在粉碎的时候还在蹂躏,它紧附在它的牺牲品的身上,还死死地咬着不放,使礁石
的基脚都受了震撼。波涛在怒吼里混有野兽的嚎叫。水沫像是列费亚桑吐出的唾液,如喷泉一般。(注8)
2、有时又具有阴森冷酷的特性:
......在散乱的苍白亮光中,在黑暗的云层里,在天边的模糊的船影上面,在浪涛的神秘的波峰之
间,笼罩着一种阴森的肃穆气氛。除了含有敌意的风呼呼地吹着,一切都毫无声息。灾祸带着无限威严从深
渊中走出来。看起来仿佛是幽灵出现,而不像一下袭击。礁石那边毫无动静,舰队那边也毫无动静。周围笼
罩着一种不能形容的无边的静寂。他们要对付的到底是真的东西吗?简直可以说这是一场海上的梦幻......
(注9)
值得注意的是,节自《九三年》的上述这段文字所表现出来的自然力的冷酷性,与《九三年》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中弥漫的革命斗争的冷酷无情的气氛存在着一致性。这一点后文将作进一步论述。
3、雨果认为大海乖张而不可捉摸:
......海从来不肯马上说出自己的心思。这深渊里面什么都有,连奸诈的手段也有。几乎可以说海是
有策略的,它会前进也会后退,它提出一个主张自己又取消掉,它会筹划一场狂风却放弃这个计划,它预定
要害人却又不实行,它会声东击西。......(注10)
在《海上劳工》、《九三年》等作品中,海被视为与人类对立的异己力量;在《笑面人》中,海又以摧毁邪恶的正义力量出现。这样来判定海所具有的伦理品格,是基于小说情节这个前提的。但不论是作为人类的异己力量,还是作为赏罚分明的冥冥中的正义力量,其所具有的超越人类意志支配的特性则是十分明显的。以《笑面人》为例,丧尽天良的儿童贩子们能摆脱人间法律的惩罚,但却逃脱不了冥冥中正义力量的代表——大海——对他们的严厉惩处。以下这段文字节自《笑面人》有关章节:
......寂静的海洋现在既不忿怒,也不热情,不知不觉,既不是故意,也没有兴趣,然而致命的地心
引力,都在吸引他们(儿童贩子——引者注)。在寂静之中,他们害怕起来了。这不是波浪的大嘴,不是狂
风的坚实的牙床骨,不是凶狠的、威胁人的还的袭击,不是龙卷风的獠牙,也不是泡沫飞溅的波浪的贪馋,
而是“无限”的一个难以形容的黑色大嘴在下面等待着这些可怜虫。他们仿佛已经走进了一个叫做死亡的没
有风浪的深渊。水面以上的船帮越缩越小,就是这么回事。能算得出来这个距离什么时候变成零。跟涨潮时
翻船恰恰相反。海水不来找他们,而是他们去找海水。掘坟人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的重量。
这不是人的法律,而是大自然的规律把他们判处了死刑。(注11)
二、雨果笔下独特的海意象成因初探
雨果酷爱写海,这固然与作家的生活经历有关(1851年路易·波拿巴发动反革命政变后,雨果流亡海外十九年,其间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大西洋英属泽西岛和盖纳西岛,与大海朝夕为伴),但赋予海意象以前述特征除了与大海本身特点及相关情节需要有关外,还有没有别的深层原因呢?本节拟就此作一初步探索。
(一)雨果生活时代的投影
1、雨果笔下的海意象作为风起云涌的资产阶级革命中人民力量的象征,表现出人民支配历史的宏大气魄。
雨果一生信奉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同情人民大众。1848年6月雨果竞选议会代表成功后,他没有投入任何一个资产阶级政党的怀抱,“他只知道应该支持穷人,反对富人,支持秩序,反对混乱”(注12)。1849年5月雨果再次当选议院议员,他不听从资产阶级政党的命令,只听从良心的吩咐,依然是苦难人民的代言人。他到过圣安东郊区,查访里尔市的贫民窟,亲眼见到了赤贫是何景象,他不仅希望讲出这种景象,而且希望能驳倒他所听到的那些惨无人道的议论(注13)。在一首诗中,雨果这样写道:
我同情贫苦的人和劳动者,
对他们讲友爱,从思想深处。
............
怎样减少人世间的痛苦?
饥饿、艰难的劳动、贫困和罪恶,
这种种问题紧紧抓住了我。(注14)
透过雨果的许多戏剧、诗歌、小说、政论,我们能深深的感受到这种真挚的对人民的爱。
雨果热爱人民,在波诡云谲的资产阶级革命中对人民群众蕴含的巨大革命力量以热情讴歌。1851年路易·波拿巴发动反革命政变,宣布帝制,引起了人民的极大愤概。暴动在即。雨果在《一个罪行的始末》这部著名纪实文献中对人民的愤怒做了史诗般的勾画。在《悲惨世界》最后两部中,雨果更是怀着高昂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激情,对1832年人民革命运动与起义斗争做了出色描写和热情歌颂。人民在起以前对君主政体的不满、对共和主义的向往、革命危机的临近、秘密革命团体的活动、群众在事变前的战斗准备、示威游行、起义爆发、硝烟弥漫的巴黎街头、街垒斗争中的英雄任务......所有这些,都是以壮丽的色彩、细致的笔法描述出来的。那些疲惫不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为正义事业而英勇斗争的人们,是一个伟大的整体和象征,人民的象征。他们在事关祖国存亡的关头,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线;当事关自由的时候,会筑起街垒。人民群众在历次资产阶级革命中显示出的巨大力量,使雨果自然的联想到了蕴含无穷、浩博恣肆的大海,因而把人民的力量喻为“海洋”(注15)也就显得再自然不过了。在雨果的诗集里,我们甚至会读到一首完全以大海喻指并赞美人民的诗篇:《致人民》(注16)。该诗一开篇就把人民与大海联系起来:“这大海象你们一样:热爱和平而又充满激情。”在诗人笔下,大海(也是人民)“一片汪洋,无穷无尽”,“在它浩荡的怒潮中,庞然大物都归于灭亡。”通过接下来的诗句“巨舰也会粉身碎骨,就同暴君一个下场”,“今夜这样地吼叫,明天会将一切罪恶吞掉”等可以看出,雨果把人民的力量视为正义的力量。但“一群巨大的怪物在碧波深处恣意咆哮,/龙卷风就来自它不可推测的深渊”等诗句则又告诉我们雨果对人民暴力革命的某种恐惧。不过,尽管存在对人民革命的种种疑虑,雨果仍然坚信人民“永远也不会将我们欺哄”,因而依然盼望摧毁一切人间恶势力的人民革命早日到来(“每当我们站在它神圣的沙滩上凝眸远眺,/一边沉思,一边等待它涨潮时刻的来到”)。
用大海比喻人民,因而在描写大海时赋予它以人民正义力量的特性,就显得好不足怪了。《笑面人》中,作为邪恶势力的儿童贩子们最终逃脱不了大海这个“超人的法律”的严厉惩处,可以从这里获得某种解释。
2、雨果笔下的海又是罪恶的渊薮,它给人带来灾难
这似乎与前面分析得出的结论相矛盾。让我们先来看看雨果的某些美学观点。在《<克伦威尔>序》里,他曾指出浪漫主义文学“以高瞻远瞩的目光”,看到了“万物中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注17)懂得了雨果的这个美学思想,就不难理解雨果为什么会赋予海意象以悖反的双重象征了。
除了从雨果的美学思想中可以获得解释外,雨果本人的经历也能说明一些问题。还在童年时代,他就多次进行了对某个对象的悖反的情感体验。1811年春雨果夫人携全家到西班牙探望丈夫,9岁的小雨果对拿破仑·波拿巴的态度开始带上了两重性。作为一个法国儿童,他为拿破仑感到自豪,认为他是英雄,但同时又把他当作暴君而恨他。他对父亲的态度也具有两重性,他一方面因自己是一位将军、雨果伯爵、三省总督的儿子而感到骄傲,可同时又从内心越来越恨父亲,因为他使雨果夫人——他的母亲——变得十分不幸(注18)。这种双重性体验不但可以影响到雨果的美学思想,也可以影响到他的哲学思想。
上面我们从美学与生活经历两个角度探讨了雨果赋予大海以悖反于前述人民正义力量象征的另一象征意义的思想基础。从社会意义来看,雨果赋予大海以“丑”、“畸形”、“粗俗”、“恶”等特性,又与他对现实反动政治势力的仇恨、对冥冥中人类异己力量的警惕以及对人民革命的不理解密切相关。
雨果思想中的人民性促使他对一切反动势力充满愤恨,这可以从小说《悲惨世界》、《笑面人》、《巴黎圣母院》及诗集《惩罚集》、政论《小拿破仑》等一系列作品中窥见。这样,当海成为人类的异己力量时,雨果就会把对反动势力的痛恨全部转嫁到对海的残暴、阴险、冷酷等的谴责上来。在《海上劳工·序》中,作者认为教条、法律、自然是人类的三重枷锁,该书对大海所作的大量描写正是为了显示海作为与人类对立的自然力量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挑战。在《海风呼啸之夜》(注19)、《大海之夜》(注20)以及《可怜的人们》、《海边的农民》(注21)等诗中大海均以人类异己力量的面目出现,并以其残酷无情给人类带来不幸与痛苦。大海与人间恶势力之间具有了共性。如此一来,大海在某种程度上又象征着罪恶,象征着人类的苦难。《悲惨世界》第一部第二卷《沉沦》在写到冉·阿让狱中十九年漫长的灵魂发展史和精神世界的斗争时,正是以海来作为苦难的喻体的。
在分析《致人民》一诗时,我们曾得出雨果对人民群众的革命暴力心存疑惧的结论。这个结论并非臆测:法国巴黎公社革命爆发,雨果并不赞同。在《九三年》中描写资产阶级大革命风暴时,又着力渲染它的恐怖性,并声称“在王权之上,在革命之上,在人世一切问题之上,还有人心的无限仁慈......”;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注22)。可见,雨果虽然同情革命,但并没有真正理解革命。这种对革命的双重认识,可以使我们更加明了雨果对海的双重态度,即为何在赋予海以正义力量的同时,又赋予它以残暴、丑恶的特性。
雨果认为“滑稽丑怪表现人类的兽性”(注23)。在《一个罪行的始末》中,他以如椽巨笔勾画了路易·波拿巴反动当局对人民的血腥屠杀。而在《小拿破仑》里,这个阴谋家被作家作了这样的描绘:“中等身材,表情冷漠,面色苍白,举止迟缓,看上去好像没怎么睡醒”,“庸俗,幼稚,造作和虚荣”(注24),可见在雨果那里,丑怪和兽性存在某种联系。雨果在其作品中赋予大海以丑怪特性正好显示了其所具有的兽性,这种兽性是“恶”的集中体现。
(二)雨果美学思想的实践
雨果笔下的海意象所具有的种种特性除了与作家本人生活的时代密切相关外,还与作家的美学思想有着最直接的联系。可以说,雨果作品的独特性是其独特的美学思想的产物。作品中的海意象自然也不例外。
下面从真实、对照、夸张、深刻的风度及宗教观念的影响等多个角度对雨果笔下海意象的形成作一番爬梳。
1、真实
“美为真服务”(注25)是雨果美学思想的一个重要观点。早在《<克伦威尔>序》里他就曾指出,戏剧时代(近代)的基督教较之过去时代更完整,“因为它是真实的”。这种基督教告诉人类一个“最重要的真理”,即“生命有两种,一种是暂时的,一种是不朽的;一种是尘世的,一种是天国的。......人也是二元的,在他身上,有一种兽性,也有一种灵性;有灵魂,也有肉体;......”(注26)因而当古代的诗为了表现崇高优美“不得不给跛子伏尔甘安排一些同伴,但却极力用扩大他们的伟岸身躯的办法来掩饰他们的畸形”时,近代精神(浪漫主义)在保存了那些非凡的铁匠的传说同时,“却一下子给它加上一个截然相反并使它更加突出的特性;它把巨人变成了侏儒,把独眼巨人变成了地下的小神。”(注27)由此可以看到,雨果赋予大海以正义力量的同时,赋予它以残暴、凶狠、阴险、冷酷等丑怪特性,正是基于对真实的追求。在关于丑怪的论述中,雨果还指出:“在新的诗歌中(浪漫主义文学——引者注),崇高优美将表现灵魂经过基督教道德净化后的真实状态,而滑稽丑怪则表现人类的兽性。‘丑怪’收揽了一切可笑、畸形的丑恶。在人类和事物的这个分野中,一切情欲、缺点和罪恶,都将归之于它;它将是奢侈、卑贱、贪婪、吝啬、背信、混乱、伪善;......‘崇高优美’总是呈献给我们一个完全的、但却和我们一样拘谨的整体。”而丑怪则“是一个不为我们所了解的庞然整体的细部,它与整个万物协调和谐,而不是与人协调和谐”。(注28)描写作为整个万物不可或缺的丑怪,是真实反映世界的要求。
2、对照
雨果认为,“整体由对立面构成”。(注29)这一观点是真实原则的一个延伸。但对照不仅是出于对真实性的追求,还是为了获得丰富、生动、新鲜的艺术效果所必然采用的一种艺术手段。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曾写道:“根据我们的意见,滑稽丑怪作为崇高优美的配角和对照,要算是大自然所给予艺术最丰富的源泉。......古代庄严地散布在一切之上的普遍的美,不无单调之感;同样的印象老是重复,时间一久也会使人厌倦。崇高与崇高很难产生对照,于是人们就需要对一切都休息一下,甚至对美也是如此。相反,滑稽丑怪却似乎是一段稍息的时间,一种比较的对象,一个出发点,从这里我们带着一种更新鲜更敏锐的感觉翰着美而上升。”(注30)于是,雨果的作品里出现了伽西莫多、西尔克吕班这类外表与本质形成鲜明对照的人物形象;出现了戏剧中黑白对比所带来的奇特的舞台效果;自然,也出现了博大、雄浑与兽性、乖戾集于一身的海意象。
以上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谈的。从表现美学的角度看,这种对照还可以表达作者强烈的感情。雨果在自己内心充满矛盾的时候,就时常感到有一种通过外在对比来响应精神底蕴的渴望。(注31)根据一般创作规律,这种冲动很可能常常被作家带入创作过程,并在创作中加以宣泄实现。
3、夸张
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主要特点是大胆地发挥作家的主观想象力,使用夸张手法,以大自然为背景,情景交融的描写奇异的情节和英雄人物。(注32)雨果曾说过:“戏剧应该是一面集中的镜子,它不仅不减弱原来的颜色和光彩,而且把他们集中起来,凝聚起来,把微光化为光明,把光明化为火光。”“......在舞台的视野上,一切形象都应该表现得特色鲜明,富有个性,精确恰当。甚至庸俗和平凡的东西也应有各自的特点。”(注33)作者笔下的海,残酷、乖张,有时又浩荡、博大,时而喻为怪兽,时而比作深渊,想象奇诡,夸张大胆,个性鲜明。仅此一端,可以看出雨果已成功实践了他自己的理论主张。
4、深刻的风度
雨果在《莎士比亚论》里提出一个崭新的美学观念:深刻的风度。关于这个观念,他在论述莎士比亚戏剧风格的时候,作了如下诠释:
他(指莎士比亚——引者注)以至高无上的恐怖主宰着一切,强加于一切之上。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
他在恐怖之中掺进一种魅力,一种强者才有的威严的魅力,......不可知的东西、永不能确知其深度的形而
上学问题、灵魂与大自然(他也是一个灵魂)之谜、对于命运中不测事件的那种朦胧而又带着必然性的直
觉、思想与事件之混合物,所有这一切都可以成为曲尽其妙的形象,并且使诗歌里充满神秘而美妙的典型,
唯其因为这些典型略带痛苦的色彩、唯其因为它们或隐或现但又千真万确、既笼在自己背后的阴影里又力图
使读者感到愉快,所以它们就格外具有迷人的魅力。深刻的风度便是这样的。(注34)
他接着写道:
深刻的风度......它因某种混乱而尤其显得复杂,并且含蓄着无限。这是一种明暗交织的光辉。只有近
代天才具有这种风度,他的微笑既是一种风雅,又使人从其中看到一个深渊。(注35)
深刻的风度追求着强烈感染读者的效果:
诗人在他作品里活动就像上帝在他的作品里活动一样;他使人感动、使人惊奇、对人加以鞭挞,或者把
你扶起来,或者把你击倒,经常出乎你的期待一下子把你整个灵魂都掏出来。(注36)
雨果笔下的海意象与作家所追求的这种“深刻的风度”有着密切的联系。雨果笔下的海,令人恐怖而又别具魅力,没有生命却富于思想,混乱复杂但又含蓄无穷,加上作家笔墨的繁茂、有力,贯穿着如滂沱大雨一般浩大的生命力,故极能感染读者。
5、宗教观念的影响
雨果是一位资产阶级民主斗士,也是一位虔信上帝的基督徒。其宗教观念主要反映在他的宗教性诗集《静观集》与两部神学叙事诗《撒旦的末日》和《上帝》中。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雨果宗教观念的本质特点,即:在宇宙间寻求一种戏剧性的解脱,被诅咒的突然会得救,受欺压的一下子会挺身而起(注37)。从雨果作品中人物命运的安排上可知这种宗教观念对其创作的影响:前者如《九三年》中朗德纳克侯爵的被郭文释放,后者如《笑面人》关伯仑在议会里对贵族的愤怒控诉。雨果笔下的海总是变幻莫测(详见前面有关论述),它常常出其不意的毁掉一切,又常常出其不意的放过一切,这其间所包含的神秘性不能不说与雨果的宗教观念有着某种渊源关系。
(三)雨果审美情趣的展现
1、对博大宏伟的偏爱
阅读雨果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作为一个整体所呈现出来的博大宏伟风格与海意象特点的一致性。“风格即人”,此种风格是作家个性的体现。柳鸣九在评述《悲惨世界》的风格时,曾这样写道:“雨果喜欢描写巨大的非凡的事物: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暴风骤雨似的群众斗争、咆哮的大海、高大的战舰、扣人心弦的紧张情节。这一切决定了作家语言风格的主要方面:高昂、激动和热情,经常运用多义词,富有隐喻性,有的句子类似成语格言,词句繁杂,笔力雄浑,具有一种浩瀚的气势。”显然,要熟练驾驭这种风格的语言,只有像雨果这样有着旺盛生命力和惊人才力的作家才能做到。
此外,我们还应注意到莎士比亚对雨果的影响。莎士比亚是雨果终身崇拜的对象,从著名的《<克伦威尔>序》到大型论著《莎士比亚论》,雨果对莎士比亚的赞美之情从未衰减。关于莎士比亚,雨果有过这样一番论述:
莎士比亚丰富、有力、繁茂,是丰满的乳房、泡沫满溢的酒杯、盛满了的酒桶,充沛的汁液、汹涌的岩
浆、成簇的嫩芽、如滂沱大雨一般浩大的生命力,他的一切都以千计、以百万计,毫不吞吞吐吐、毫不拘
束、毫不吝啬,而像创造主那样坦然自然而又挥霍无度。......莎士比亚是播种“眩晕”的人。在他的作品
中,字字都是形象;字字都是对照;字字都像白昼和黑夜那样对照鲜明。......他是野蛮的,好像原始森
林;他是醉醺醺的,好像滔滔的大海。(注38)
这段论述也完全适用于雨果本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也许更适合些。
雨果是以一个浪漫主义作家的眼光来看待莎士比亚的。在雨果那里,“浪漫主义不过是文学上的自由主义而已”。(注39)汪洋恣肆的语言风格与浩大宏伟的整体风格的形成与这种指导思想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海意象与雨果作品风格的关系是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局部服从、服务于整体。因此海意象呈现出浩博、宏伟、狂暴等特点便不足为怪了。值得注意的是,雨果对这种风格的追求还有现实的考虑。他说过:“要想刺激人们的大脑,用大头针是不行的。也许我将引起资产阶级的恐惧,只要我能唤醒人民,狂暴又有何妨?但丁、塔西佗、耶利米、大卫、比赛亚,不也都很狂暴吗?”(注40)
2、作家的浪漫主义气质和作品的政论风格
柳鸣九曾指出:“雨果在面对文学问题、评说作家作品时,他重视的是想象、激情、灵感、气势、天才与文采,他的视野视角如此,他的着眼点如此,他的切入口以及他的表述方式也是如此。”(注41)这正好说明了作家的浪漫主义气质。作家的个人气质对创作风格的影响不言而喻。从前引有关海的描写看,作家这种昂满气质已获得了充分、生动的展现。
雨果作品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政论性。他力图把自己的作品变成社会讲坛,因此不断亲自出来表达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力图在感情上影响读者,使之接受自己的观点。(注42)在描写大海时他也常常这么做。从实际效果看,以议论补充描写,更能显示作家手笔的大气、内容的丰赡,海意象亦赖此益增其雄阔美。这种议论风格的形成与作家议员的身份与经历是有关系的。
3、对阴沉、残酷、死亡之类题材的强烈兴趣
雨果一生经历了徐国此复杂尖锐的政治斗争。早在其幼年,就熟悉了审判、死刑、绞架、死尸、断头台,这一切和十字架构成鲜明的对照,至死都萦绕在雨果的心头。从后来的《死囚末日记》看,雨果早就对死刑抱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趣了。而在更后来的宗教性诗集《静观集》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在描绘他的宇宙时,最爱用的形容词竟是“骇人的”、“郁闷的”、“凶险的”、“苍白的”、“阴森的”、“模糊的”、“离奇的”、“死寂的”、“迷惘的”、“昏暗的”、“虚幻的”等一类词。(注43)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雨果在其大多数作品中喜爱用黑色或暗色作为情节的背景色调(如《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笑面人》、《九三年》等)。从雨果笔下的海意象来看,其基色也多为黑色,给人以阴暗神秘的感觉。
4、伦勃朗绘画风格的影响
雨果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除文学创作外,他自幼还热爱绘画艺术,尤其酷爱伦勃朗那些以幽暗为背景因而给人以深度的画作。不仅欣赏,他本人也极喜欢绘画。在他多次旅行的记事本上,充满了他随手画出的大量速写,这些速写充满了幽深神秘的气氛和浪漫主义情调,颇有伦勃朗的遗风。(注44)1856年底,雨果在其流亡的岛屿盖纳西岛上修建了一处院落:“高城别墅”。这座由他亲自设计的别墅有着阴森的走廊,仿佛集体脱胎于伦勃朗的版画(注45)。伦勃朗画风对雨果的影响体现在其文学创作中,便是对冷峻、阴沉与黑暗色调的偏爱。对大海的描绘自然也不例外。
三、结论
以上,我们在分析雨果笔下的海意象的基础上,得出浩博、神秘、残酷是其基本特点的结论。紧接着又对这些特点的形成原因进行了多角度分析。可以说,雨果笔下海意象诸多特点的形成,是作家生活时代、美学思想及审美情趣的综合产物。我们可以从作家生活的时代找到海意象悖反的双重隐喻或象征意蕴,还可以从雨果的美学思想及审美情趣里找到海意象特点形成的直接根源。对雨果笔下海意象的分析及其成因的探索,将有助于我们从一个微小的视点窥见作家博大的内涵,从而使我们距离“深渊”般的雨果更近一些。
注释
1 柳鸣九语。见《雨果散文·序》和《悲惨世界·序》。
2 王文雨《雨果小传》第106页。广东旅游,1997年10月1日,下同。
3
参见《海上劳工》第二部第三章,《笑面人》第一部第二卷,《九三年》第一部第二卷第七节等。
4
《笑面人》第六章《他们还以为风帮他们的忙呢》,106页。鲁膺译,上海译文,1979年11月,下同。
5
刘叔成、夏之放、楼昔勇等《美学基本原理》第188页。上海人民,1987年9月。
6
《九三年》第一部第二卷《克莱摩尔号军舰》,50页。郑永慧译,人民文学,1957年5月,下同。
7 《笑面人》第八章《NIX ET NOX (拉丁文:雪和夜)》,111页。
8
《海上劳工》第二部第三章第六节《战斗》,321页。罗玉君译,四川人民,1980难8月,下同。
9 《九三年》第一部第二卷第八节《9=380》,52页。
10 《九三年》第一部第二卷第七节《航海就是碰运气》,51页。
11 《笑面人》第一部第二卷第十七节《最后的办法》,139页。
12/13 《雨果小传》,第58页,第60页。
14 转引自柳鸣九《悲惨世界·序》。
15 《暮歌集·致铜柱》,《雨果诗选》(上下)第168页,张秋红译,上海译文,1986年12月,下同。
16 《惩罚集》,《雨果诗选》第438页。
17 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183页,188页,189页,上海译文,1979年11月,下同。
18 《雨果小传》第5页。
19/20/21
分别见诗集《心声集》、《光影集》、《咏史集》,《雨果诗选》。
22 郑永慧《九三年·序》。
23 《克伦威尔·序》。
24
柳鸣九主编《雨果散文》下册166页,中国广播电视,1996年2月,下同。
25 《莎士比亚论》第二部分地六卷,《雨果散文》下册122页。
26/27/28 《西方文论选》下182页,185页,187页。
29 《莎士比亚的天才》,《雨果散文》下,107页。
30 《西方文论选》下,185页。
31 《雨果小传》20-21页。
32 参见朱维之、赵澧主编《外国文学简编(欧美部分)》,中国人民大学,1980年6月。
33 《克伦威尔·序》,《西方文论选》下,191页,192页。
34/35/36 《雨果散文》101-102页。
37 《雨果小传》73页。
38 《莎士比亚》,《雨果散文》下175页,120页。
39 柳鸣九《雨果散文·序》。
40 《雨果小传》68页。
41 柳鸣九《雨果散文·序》。
42 《外国文学简编(欧美部分)》,226页。
43
《雨果小传》3页,23页,72页。
44
柳鸣九《雨果散文·序》。
45
《雨果小传》77页。
参考书目
《外国文学简编(欧美部分)》
朱维之、赵澧主编
《西方文论选》
伍蠡甫主编
《美学基本原理》
刘叔成、夏之放、楼昔勇
《雨果小传》
王文雨
《雨果诗选》
张秋红译
《悲惨世界》
李丹、方于译
《巴黎圣母院》
陈敬容译
《海上劳工》
罗玉君译
《笑面人》
鲁膺译
《九三年》
郑永慧译
《雨果散文》
柳鸣九主编
(四川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论文,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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