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来美国探亲那年，父亲才七十岁出头，红光满面气宇轩昂，不认识的人都以为他才六十几。来了以后语言不通地理不熟，父亲觉得很憋闷，才两个月多点就想回中国。那时我家后院有一英亩左右的草地，秀树离离，绿草茵茵，为了让父亲有点事做， 我怂恿他毁草开荒，建一块菜地，种上有机蔬菜。父亲一辈子都住在大城市里，归耕垅亩一直只是个梦想，如今果然经不起诱惑，心痒痒起来。我买来各种农具， 他几天工夫就开出整整齐齐一块菜地。

可惜草皮铲去以后，父亲失望地发现下面只有半英尺左右的薄土，再往下挖就都是贫瘠的砂石。试了几个地方，整个后院都是这种土质。也许再往下有土层，但是蔬菜根浅，这块地不合适耕作，需要花很多功夫。父亲很失望，我一边鼓励他，一边买来许多花园土和牛粪帮助肥田。父亲堆起高高的田垅种上青菜丝瓜黄瓜西红柿，每天一早起来就在田里忙碌。

有一天我的一个白人同事闲聊时跟我提起，他家里有二十多只下蛋三年的良种老母鸡没法处理。如今她们下蛋不勤了，肉质又太老，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到树林里由狐狸黄鼠狼处置。我一听眼睛一亮，这种家养的纯天然老母鸡市场上早绝迹了，正好拿来给一家老小补身子不是！于是强抑着心里的激动，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我父母来探亲了，在家闲着没事做，正好可以把老母鸡们接过来养，顺便养老送终。第二天叫上父亲拿了几只大纸箱，到同事家接鸡。父亲看到我的同事家地处远郊，依山傍林一大片后院，草地近树林的边缘整齐地立着一排白色鸡舍，养了七八十只仔鸡。草地上有几只山羊在散步吃草，很是羡慕，兴奋地对我说：“养鸡好啊，鸡粪正好肥田哪！”

这二十几只老母鸡拿来以后一只也没舍得杀，全部养起来生产鸡粪。每天零零星星总有几只鸡下蛋，全家都很激动。那家养有机蛋真不一样，蛋黄是澄澄的金黄色，蛋白汪汪的浓浓的很不易打散。父亲老惦记着同事家养鸡的壮观场景，下决心明年开春也要养一批鸡，取蛋吃肉肥田三全其美。看到父亲再不提回国的事，我心里阵阵高兴，赶紧去问同事何处可以买到小鸡。同事给了我附近一家农业合作社的地址电话，末了提了一句，他有一个孵蛋机，自己孵小鸡也是很有趣的。他可以提供精蛋， 只是孵出来的小鸡品种无法保证。

回家在饭桌上提了这事，老的小的都激动万分，马上催我去把那孵蛋机拿来动手实验。我上网狗了许多孵蛋资料，又恭恭敬敬向同事详细咨询了成败经验，用十斤自摘的苹果跟同事换了三十只新鲜的精蛋，跟一只陈旧的手工孵蛋机一起抱回了家。

同事的这只孵蛋机用了很多年了，不是最新全自动款的，也就是个带温度计的加热器，里面有三十个蛋格。父亲认真听取了孵蛋须知，一边做了详细的笔记。这二十一天老母鸡的工作并不容易，温度要保持在99.5摄氏度，湿度在第一到第十八天要保持在50%，后三天要保持在70%-80%。失温失湿超过一天就前功尽弃。在孩子们的喳喳声中三十个蛋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孵蛋机。父亲用喷雾器给蛋们喷上一层冷开水，然后郑重地拧开了孵蛋机的开关。

接下来的几天全家轮流隔一两个小时就去察看孵蛋机的观察窗， 里面热腾腾雾蒙蒙的，什么动静也没有。父亲发现每隔四个小时里面就需要调节一下温度和增加湿度，于是就拿了个闹钟，专门提醒自己这件事，连晚上睡觉也不例外。过了几天全家的新鲜劲过了，都不管这事了，只有父亲还像抱窝的老母鸡一样，不管白天在地里忙得多累，晚上还是定时起来去照顾他的宝宝鸡蛋们。等待的时间让人觉得无比漫长，好容易到了第二十一天，父亲慎重地拿张报纸全天守在孵蛋机旁。 第一只小鸡出壳时全家都惊讶万分，微弱的剥剥声传来，是新生的小鸡用喙轻轻啄裂蛋壳，睁开双眼，努力振翅向头顶上那片温暖的光线挪动。同事交代小鸡出壳时不管多么困难，千万不能用手去帮忙，无论再轻微的动作都会伤到雏鸡的骨骼。父亲守在孵蛋机旁边，一听到剥剥声就打开孵蛋机的盖，耐心地等到那只小鸡挣出蛋壳，艰难地爬出蛋格，拿一个切开半边的面巾纸盒在旁边小心地接应着，等小鸡自己慢慢爬进了纸盒，才把它小心地送到旁边自制的保温箱里。这么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三十只蛋有二十四只成功地孵出了小鸡，其中有一只脚还有残疾。父亲初战告捷十分满意，骄傲地总结道：“太大的蛋和太小的蛋都不适合孵小鸡，只有中等的蛋孵出率最高。明年接着干！”

二十四只黄澄澄的小鸡出壳后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我买了专门给雏鸡吃的饲料。时值隆冬，外面天寒地冻，同事曾经说过此时孵蛋不是时候，小鸡必须在室内养到开春才能放出去。几个月的时间咱们得跟鸡挤在一个屋檐下。“他们可不会永远是baby！”当时同事笑着这么说，我还没理解其中的含义。果然一个月过后，黄澄澄的可爱的小雏鸡都变成了灰揪揪稀毛长脖喳喳叫的雏鸡，不但样子难看，还经常互相争食咬斗。被父亲当作至宝的鸡粪把家里搞得臭气熏天。好容易说服父亲把小鸡移到车库，父亲两个大纸箱给他们做了两个舒服的鸡窝，保暖灯成天照着。车库里铺满散干稻草， 成了鸡散步的后院。我们的车只好停在外面的雪地里。小鸡们见风长，很快两个纸箱就不够大了，赶紧添一个。饲料的开销也越来越大，五十磅的玉米秸秆饲料一星期就吃完了。我不敢告诉父亲饲料的实价，每次他问起就报个半价给他。背地里掐指算算，小母鸡出壳六个月后才开始生蛋，咱的有机蛋可是得来不易，成本比超市里卖的贵多了。

由于是自己孵的鸡，小鸡的公母比例基本对半。等养到两个月时，公鸡母鸡可以分辨出来了，不但个头有明显区别，而且小公鸡的脚后跟上部有一个突出的骨头。父亲说公鸡养大没用，可以早早杀了给孩子们补身体长个头，可是他嘴里这么说，心里根本舍不得杀，三个月后车库里十几只小公鸡成天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无事生非，闹得粪飞毛飘不得安宁。好容易等到春暖花开，我在后院买了一个工具小屋，父亲扎了个简单的篱笆，赶紧把一窝鸡挪到了后院。

到了野外小鸡们长得更快了，草地上有虫子可以吃，初春的青草也是上好的有机饲料。小母鸡开始长膘，小公鸡的毛开始变得油亮多彩，每天清晨会传来小公鸡初学打鸣的叫声。很快这群鸡就吸引来了一些不速之客。有一天父亲把鸡从工具屋里放到草地上散步， 忽然从天降下两只大秃头鹰，抓起两只至少三磅的肥鸡就迅速升空而去，父亲正在旁边的菜地里忙碌，来不及叫一声鹰就飞得没影了。看到亲手孵育养大的鸡无端遭到灭顶之灾，父亲无比心痛，两天没好好吃饭。这次灾变以后父亲在鸡放风的时候只能袖手守在一边。 没想到还有更胆大的， 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狐狸冲进鸡群，叼了只肥硕的小母鸡就飞逃而去， 父亲抄起铁锹追赶不及。遭受了这些意外损失以后父亲不敢大意，赶紧砍树枝加固了鸡舍后院的篱笆， 每次放风都如临大敌。鸡在上了篱笆的小后院里觅食，树林里总会有狐狸或黄鼠狼躲在石头后面窥视，亮晶晶的小眼睛贼溜溜地随时寻找偷袭的机会。

到小母鸡开始生蛋的时候，小公鸡都早已陆陆续续变成了盘中餐， 只留下最壮硕的一只做种鸡。父亲养鸡那几年，孩子们每年春天吃一批家养小公鸡，个头还真蹿了不少。据说小公鸡体内的生长激素和孩子的生长激素在结构上很接近，对于不爱吃饭不长个头的孩子，确实会有很明显的帮助。而新母鸡生蛋，头一年是每天一个，弄得家里的冰箱里都是一盒一盒的蛋，每星期都要转赠同事朋友。那几年我在工作上殚精竭虑，头发白了许多，更糟糕的是记忆力骤然减退，手边正在做的事转头就忘个精光。有一阵子父亲煮鸡食有四个锅， 都是我烧饭烧菜烧了一半忘了，锅在炉子上烧得黑糊了，父亲舍不得丢掉，拿去降级给鸡煮鸡食用。后来父亲在报上读到蛋黄补脑，但必须生吃。他知道我不肯吃生鸡蛋，多次试验后研究出一个办法：水烧滚后把鸡蛋小心地放入水中，加盖煮五分钟取出，这时蛋白全熟，蛋黄半生，味道极佳。每天早上父亲等我起床，下楼吃早饭时适时端上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蛋。这么吃了三个月左右，我的白头发停止增长，记忆力也恢复了，而且后来再没有犯过这样严重的健忘症。多年后读到鸡蛋黄里有大量胆碱，能够帮助传送刺激神经的信号，特别是为了记忆的形成而对大脑所发出的信号，有防止年老记忆力衰退的功效。胆碱这种元素人体不能产生，全靠从食物中摄取，而完全煮熟的蛋黄很多营养元素会丧失。后来每次煮这种五分钟白水蛋时都会想起父亲养的鸡下的蛋中，那金黄到灿烂的蛋黄颜色，还有每天早上饭桌上专为我准备的那枚温热美味的鸡蛋。

曾经有一次，我大半夜被母鸡的咕咕声叨扰，纷纷扰扰做了无数关于鸡的怪梦。早上起来很疲惫。下楼来吃早饭，父亲端上我的专蛋以后就端起鸡食锅去喂鸡。几分钟以后他煞白着脸回到屋里来，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地说：“完了，全完了！”全家大惊，顾不上上班上学，赶紧围上去。父亲难过地说，昨天晚上喂完鸡因为回屋拿什么东西，结果忘了回去锁鸡舍门和篱笆门，现在鸡舍已经空了，而鸡，一只也没有了！ 大家呆然默立不知说什么好，个个难过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微弱的“咕咕”声，父亲一听马上站起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我想起一夜被鸡声骚扰，莫非我的卧室窗下也藏了一只？出去一看，果然一只肥母鸡瑟瑟发抖地躲在我的窗下，那边父亲已经寻到三只了。后来父亲走了很远把大部分的鸡都寻了回来，只损失了两只。看见我们一家在外面分头“咕咕”叫着找鸡，右边那个从不搭话的邻居走近前来，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凌晨四点时分他从卧室窗子里看到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和一只黄鼠狼在草坪上追逐我们的鸡，把鸡赶得四处乱跑。“现在全没了吧？完了，结束了，你们找不回来的，狐狸黄鼠狼会把他们一只只都吃了。”

我心里知道他家在下风口，平时可能闻了不少鸡屎臭味，憋了一肚子的气，巴不得我家的鸡一夜之间全部报销。我们这个镇远离大城市，算是农业区，周围养马养羊的不计其数，养鸡也是允许的。我理解邻居的委屈，但是谁让他住在下风口呢，我可是爱莫能助。还好动物没有像我那邻居想象的那样贪得无厌，吃饱喝足之余不会想到要霸占资源囤积财富造福子孙万代。红狐狸和黄鼠狼那天各人叼走一只就作了罢，没有想到回家叫上一帮亲戚朋友回来赶尽杀绝。感谢上帝，父亲的鸡虽然受了一夜的惊吓，有几天产蛋量受到影响，但是很快一切恢复了正常。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父亲养鸡还是很辛苦的，一天煮三顿鸡食，上下午放风要留心盯着，隔天出一次鸡粪打扫一次鸡舍。尤其是冬天，干这些活要顶着户外的寒冷。平时还要注意防御老鹰狐狸和黄鼠狼的偷袭。有一年风闻世界某个角落禽流感猖獗，镇里赶紧派人上门登记家养鸡鸭鸟的分布情况，我们就劝父亲把鸡都杀了，他也可以休息一年，等禽流感过去了再养。这么一停后来就再没有养了。父母回国以后经常跟城里的亲戚讲在美国养鸡的趣事，我们也经常回味小公鸡老母鸡炖汤的美味。光阴荏苒，父亲现在快八十岁了，依然每天精神抖擞地去爬城隍山。问他要不要再来美国养鸡，他总是响亮地回答说：“好啊！不过现在记忆力衰退，鸡窝要装自动门锁才放心！”想到父亲养鸡的辛苦，我觉得装自动门锁还不够，还得置办自动喂食机、出粪机和红外线监视镜头才行。其实鸡和蛋是否家养还在其次，能够享受每天早上父亲亲手煮好的新鲜的鸡蛋，才是我一生最温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