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萨伏伊别墅的遗憾

                                        ——对屋面排水的探析

 

《萨伏伊别墅的遗憾》，《建筑师》，2007.12

摘要：柯布西耶的建筑五要素——底层架空、自由平面、自由立面、横向长窗和屋顶花园，在其设计的萨伏伊别墅里得以简明而精确的再现。然而类似汽车外壳所隐藏的内部复杂的功能系统，这些建筑新形式的显现是通过怎样的隐藏来实现呢？建筑内部的水、暖、电等管道，这些基本的功能实体势必对柯布西耶的建筑新要素造成极大的挑战，特别是底层架空、自由平面和横向长窗等，这些新形式与建筑基本功能的矛盾是否得到解决或者更加加剧？本文试图通过排水的角度考察这一问题。

 

关键词：新功能; 基本功能; 纯粹主义; 装饰

 

ABSTRACTS  Le corbusier’s five points of architecture.——the pilotis, the free plan, the free facade, the long horizontal window and roof garden, had been represented concisely and accurately in Savoye Villa which he designed. However, like the complicated function-system hiding inside the shell of the car, how did these new architecture forms display by the hiding means? These basic functional-entity, for example the pipeline for water, warm, electricity. etc inside building, must have been a great challenge for his new points of architecture, especially the pilotis, the free plan and the long horizontal window. Ha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se new forms and basic function of building been solved or become more poignant? The article attempts to review this problem through the angle of drain.           

KEY WORDS  New function; Basic function; Purism; Decorate

 

 

    讨论萨伏伊别墅的屋面排水首先要从柯布西耶早期建筑谈起。1920年代中期由于混凝土技术的运用和对纯粹几何形式的追求，柯布西耶在他的建筑中扬弃了早年作品中(1905-1916年的新艺术风格建筑[1])所采用的山形屋顶形式。1926年,柯布西耶在《新建筑五点》中写道：“中央供暖设备一旦安装，传统的坡屋顶便不再适合（融化积雪）。屋顶不应该是凸的，而应当是凹的；应当在内部而不应再在外部组织排水”[2]。而为达到建筑内外空间的纯粹和屋顶花园的理念柯布西耶在其被称为“白色时期”（1916-1930）建筑的屋面几乎全部使用了平顶，在其上内向找坡从建筑内部排水。此时落水管道的设置对于柯布的纯粹主义理念[3]而言变得异常重要，他对此也一直相当关注，其中以1914年的多米诺体系（图1）和1926年安特卫普Guiette住宅（图2）的屋面排水设计最为典型。从多米诺体系的剖面图中，我们可以看到柯布西耶在平屋顶上设计了两面向内倾斜的散水缓坡，将雨水汇聚于屋顶中央的排水沟，然后从单体建筑侧面边缘的一个排水口流出，落水管隐藏于填充墙内，当户型相连时两个单元可以共用一个排水口[4]。而在Guiette住宅中，落水管脱离了外围墙体，柯布西耶利用落水管在不同楼层中的微略曲折巧妙地将之隐藏于室内的隔墙中，从而解决了上下层平面的非对应性与落水管道安置的矛盾，并通过一根落水管解决了不同高度屋面的排水[5]。这些做法的目的均是将落水管隐藏，确保建筑外观的纯粹性。     

    多米诺体系使用的是混凝土框架结构，墙体成为非承重的填充墙，而Guiette住宅使用剪力墙承重，这两种结构在柯布西耶早期建筑中并存，导致了排水管的不同隐藏位置。同时，柯布西耶早期提出的新建筑理念（横向长窗、自由平面、底层架空等）在这时期的一系列住宅设计[6]中逐渐显现，为萨伏伊别墅的设计和建造打下了基础。

    通过前期建筑实践，柯布西耶在萨伏伊别墅(1929-1931)中，将新建筑五点——底层架空、自由平面、自由立面、横向长窗和屋顶花园理念进行了集中而彻底的贯彻，为了达到他所追求的纯粹形式，柯布再一次选择了内置落水管的隐藏方式。然而这栋别墅不同于以往，新建筑要素和纯粹主义理念的紧密结合，使其与建筑的屋面排水之间的矛盾开始激化。那么这些矛盾是如何显现，而柯布又解决得如何呢？

（一）   横向长窗与隐藏落水管的矛盾

    横向长窗在萨伏伊别墅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建筑二层的四面墙体中均有设置，唯有墙角部分留有极小面积上下连续的填充墙体（图3），而下方对应是的底层透空柱廊，这便导致屋面落水管道不可能像多米诺体系一样简单地藏于建筑外围填充墙体之中，Guiette住宅的落水管设置方式成为必然选择：将它隐藏于室内的隔墙之中。

 

（二）   屋顶花园与屋面排水防渗能力的矛盾

     不同于先前建筑的非上人平屋顶，屋顶花园的设置为建筑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空间，但同时导致屋面材料和高差变得复杂。上人屋面增加了屋顶道路铺地的高度，使屋面在高差上分成几个区域，这大大降低了屋面的排水效能。而日光浴场墙体的设置则使这些区域的排水路径更加复杂（图4）。由于横向长窗导致落水管不能布置于建筑外围墙体之中，这种矛盾最简便的解决方法——女儿墙角周边设置排水天沟的做法无法实现，因而只能在建筑屋面远离女儿墙的地方设置更多的排水口（图5、6）[7]，这无疑加大了建筑屋面的施工难度。 

     屋顶花园的植物种植在柯布西耶看来，不仅能够提高建筑的舒适和美观，而且可以保持混凝土屋面板恒定的湿度，进而保持其均匀的温度，以形成对屋面的一种保护——防止钢筋混凝土楼板的热胀冷缩。为此，柯布西耶在屋面设计中不是设法快速排走雨水，而是采取了一种独特的“保湿”措施：“沙土覆以水泥板，宽接缝；接缝处植细草。沙土和草根使水慢慢地渗透。渐渐地，屋顶花园就会变得繁茂：花儿、草儿、小灌木和树”。[8]这是柯布对于屋顶花园的美好设想，但在考虑温度作用的同时，柯布似乎轻视了雨水强烈的破坏作用：屋面的土壤致使雨水长时间的滞留，不能尽快蒸发，从而引起屋面楼板的潮湿，水泥板的宽接缝更纵容了雨水的渗透。

     正是这个问题，让柯布在别墅建造过程中及竣工后多年备受雇主的责难：别墅在建设早期的渗水来自于各种不同的屋顶露台、天窗、玻璃顶和种植坛，车库、化妆室等地方的严重漏水使得萨夫伊夫人屡屡抱怨。即便别墅建成后多年，萨夫伊先生仍写信给柯布西耶，抱怨他儿子的房间仍在渗水。当柯布要求负责屋顶施工的Cormier公司重铺花园露台时却遭到拒绝，理由是施工时柯布决定在楼板连接处放上土以便那儿能长草，而代替了在原初设计中使用砂粒铺就的方案[9]。

 

（三）   自由平面与落水管纵向设置的矛盾

    框架结构使建筑室内的平面设计更加自由，柯布西耶在萨伏伊别墅的上下层空间中设置了截然不同的平面，这种差异远甚于前期的建筑。例如建筑底层为了便于汽车的驶入，设计了符合汽车最小转弯半径的弧形墙面，车库的隔墙也按汽车的进入方向斜线布置，上方对应的是二层的方形庭院。

    车库北部斜墙隔断上方开有天窗，照亮整个斜墙部分，隔墙使用了薄砖墙，不适于隐藏落水管，因此柯布西耶将其上的排水口E所连接的雨落管在楼板下方水平斜向延伸至排水口F下方，将二层庭院的    两个排水口（E、F）通过一根雨落管连接，并藏于车库侧门光线较弱的墙角。但这根排水管几乎水平横跨了近三米的距离，降低了二层庭院在雨量激增时的排水能力，而且极易造成堵塞。这也许便是萨伏伊别墅建造初期车库发生严重漏水的原因。

    屋顶排水口B在二层对应的是萨伏伊夫妇儿子的卧室，位于建筑的东南部。其二层连接屋顶排水口的雨落管为什么会在卧室暴露出来呢（图8）？从柯布西耶前五个方案可以看出，他对这一区域的设计一直举棋不定[10]。由于卫浴间另一侧的客人卧室内未设浴池，因此这个卫浴间在设计中便成为儿子和客人的公用场所，围绕卫浴间的进入方式势必成为一个问题。最简单的解决方法莫过于在公共走廊处设置一个入口，浴室的两面墙直角相交，雨落馆便隐藏在浴室内部（图9,左图为实际平面，右图为原设计推测图）。这可能也是柯布的初衷，但这又将带来另一个问题，在使用频率和重要性上儿子卧室均大于客卧，因此，需要在儿子卧室内另开一扇门。再加上柯布设计卫浴空间时使用弧形墙面紧贴浴缸形体的一贯做法，这样便形成了施工中雨落管做好之后墙面的临时修改：将儿子卧室内的墙体向后退，改为对称的弧墙形式，在一片薄墙上设置了三扇门，雨落管便暴露在儿子卧室里。这样一来，它不仅影响到室内空间的纯粹，而且会产生卧室最忌讳的噪音。

 

（四）   底层架空与隐藏落水管的矛盾

    为增强底层的通透性，柯布在别墅底层设置了均匀分布的檐柱（除南面外），并在北部采用了大面积的玻璃弧墙，而二层对应的是同样大面积带有横向长窗的起居室，这便给屋顶北部落水管的隐藏增加了难度。为保持外观的纯粹性，柯布西耶放弃了在廊柱旁边直接设置落水管的方式,而这种方式却出现在较为隐蔽的底层车库内的立柱旁（连接二层庭院的落水口G）

    与此不同的是，柯布西耶在屋顶北部排水口A下方再次使用了1922年设计“批量生产的工匠住宅”的屋面排水构造（如图11）。这个7m×7m×4.5m的方盒子的屋顶仅由一根特殊的中空钢筋混凝土圆柱支撑，将平屋面的雨落管道隐藏在柱子里，通过这种精确的设计达到建筑外观的简洁和纯粹。这让我们想起1851年帕克斯顿在伦敦水晶宫中所设计的屋面排水体系，他当时使用了3300根具有承重功能的空心钢柱，成功解决了拱顶两侧巨大平屋面的雨水排放问题。

    然而由于屋顶花园的北部屋面高差相当复杂，加之日光浴场墙体的分隔，此处将近一百平方米的面积如果仅靠西侧的落水口A排水肯定是不够的，我们不妨推测北部屋顶的东侧可能暗藏另外一个落水口（图12）。这个推测并非空穴来风。在《柯布西耶全集》第二卷的萨伏伊别墅图纸中能够发现位于弧形玻璃墙面入口处两侧的两根廊柱在一、二层平面均被表示为空心圆。其一与屋顶落水口A相对应，那另外一个空心圆如何解释？这多半不属于书籍印刷问题，在柯布全集的多个版本中均如此。再看萨伏伊别墅二层的厨房和配膳室施工图纸（图13），其中清楚地显示了这根空心柱的横断面，内壁直径将近100mm，正好适合落水管的大小。而且《Le Corbusier: La Villa Savoye》一书在分析萨伏伊别墅后期造价增加的原因时，提到施工过程中的一些变动:"Alterations were made to the sections of some of the portico columes so that they could house rainwater pipes” （柱廊/门廊中一些柱子被改成能够隐藏雨落管的形式）。因此，萨伏伊别墅入口处的两根空心柱子极有可能成为屋顶北部雨落管的容身之地，这样便解决了入口处立面的横向长窗以及底层通透难以隐藏雨落管的矛盾。再看屋顶曲折的墙体设计，一方面划分了屋顶的活动区域（图12，1和2区域），另一方面恰好将两个排水口分隔开，在隔墙内外两个区域进行排水。

    空心柱排水的做法非常巧妙地隐藏了落水管，但它的负面影响却是：一.增加了建造成本；二.柱内的雨落管不易修缮。  

    底层大面积通透的弧形玻璃墙面带来另一个问题，即上部二层的方形小院的排水口H远离一层可以隐藏落水管的不透明墙体。这个排水口如此隐蔽，在设计一二层平面时可能连柯布也忽略了。因此，为保证玻璃墙面和室内外空间的纯粹性，施工中将一层的雨落管安置在旋转楼梯的后侧，对于入口处的视线勉强能起到一定的遮挡作用[11]（图14）。

 

（五） 白色涂料与雨水侵蚀的矛盾

    白色涂料饰面是早期现代主义建筑的普遍现象，在萨伏伊别墅中同样如此，柯布西耶用匀质的白色涂料抹平了混凝土立柱、楼板和红砖墙体在材质上的差异，将新建筑五要素中不同的建筑实体熔合于一体，这时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柯布西耶一直推崇的希腊帕提农神庙高度的纯粹与统一。

    然而当时的白色涂料在防止雨水侵蚀方面存在巨大的缺陷，远不如古希腊的石材。这种白墙饰面很容易受潮变脏，需要常年的清洗、翻修，而且雨水流淌很容易在墙上留下深色痕迹。柯布西耶在使用白墙时一定认真考虑过这种问题，为此他在屋顶女儿墙、二层坡道栏板和立面窗户檐口等许多地方精确地设计了众多排水细部（图15）[12]。这些做法有着一个共同目的：控制雨水流向，使之从建筑内部落水口排出，避免其流向外部墙面。 

    让柯布西耶始料不及的是，萨伏伊别墅屋顶花园排水不畅和局部潮湿、积水等问题从建筑内部打破了他原先的梦想，积水从墙体内侧的墙根处渗透，致使墙面许多地方的白色涂料因受潮而变深变脏，脱落甚至开裂（图16）。加之二战时萨伏伊别墅无人照料，且被用作德军的仓库，墙面的破坏更为严重。而我们现在所见的萨伏伊别墅洁白、纯粹的墙面则是经过多次修缮和粉刷的结果。 

    1931年萨伏伊别墅竣工，与纯粹主义所提倡的经济法则相反，实际的建造费用上升至414,884.6法郎，这个数目大致双倍于建设之初的预算（1929年3月5日，柯布发送给Cormier公司的工程通知单当中的数目为276，000法郎）。 [13]

    由此可见，在萨伏伊别墅中，柯布西耶精心设想的一系列新功能和新形式——屋顶花园、底层架空、自由平面、横向长窗等与排水防渗这一基本建造问题产生了一系列新矛盾，而柯布西耶早期纯粹主义观念的根深蒂固致使这些矛盾更加剧烈。对建筑新功能和纯粹性的过分关注，导致排水问题的疏忽或考虑不周，从而造成建造时的临时修补，增加了建筑成本。后来的萨伏伊别墅在女儿墙上增加了众多的外置落水管，以作为一种临时的补救措施，这便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萨伏伊别墅外观（图17）。屋面排水问题让萨伏伊别墅在室内室外出现了许多原本不该暴露的管道，很大程度减弱了柯布西耶当时最为注重的建筑品质——纯粹、秩序与精确性，而屋面的潮湿渗透更破坏了住宅的基本舒适性，这成为萨伏伊别墅这座“宫殿”最大的遗憾。

对此我们不禁要问，柯布西耶作为早期现代主义建筑师所大力提倡的反装饰风格的功能主义理念，难道不正是追求现代生活的舒适吗？确实，由于当时社会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变化，建筑必然随着人类新的使用要求发生改变，而建筑材料的改进更推动了建筑新功能和新形式的发展，传统的不合新功能要求的建筑理念和建造方式在他们眼中退化为一种装饰。这种功能主义理念对现代建筑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让我们对于建筑新功能、新形式的设计充满期待和渴望。然而，回到建筑的起点，如果对人类生活最基本的功能要求（遮风避雨、坚固耐用等）得不到保证，那么这些后期发展的新功能岂不是反而成为一种多余的装饰？柯布西耶曾言：不能再靠“风格”过活，更不应当死抱着装饰艺术。但他“白色时期”的建筑却是纯粹主义风格的典型代表，同时，纯粹的白墙饰面不是反而成为他所反对的“装饰”的另一种装饰代替物吗[14]？

    柯布西耶在萨伏伊别墅的建造问题上深受责难，他也许已经意识到这些问题。加之1930年前后欧洲经济危机的深刻影响，他改变了对工业时代的顶礼膜拜，其早期的纯粹主义和机械美学观念也发生了巨大转变，萨伏伊别墅成为柯布“白色时期”的最后一座建筑。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建筑从“白色时期”纯粹、精致、透明的几何形体, 转变为后期粗犷、厚重的地域性风格：1930年以后他设计的屋顶以各种形式出现[15]，共有十几种之多，大部分采用向室外直接排水的方式，并在一些建筑屋面上设置巨大而凸显的排水口，甚至成为一种装置（如朗香教堂、在印度设计的众多建筑）。而他在住宅中大量采用的筒形拱顶和蝴蝶式“反宇”屋顶[16]，更利于屋面雨水的快速排放。我们今天看来，这些丰富的排水方式的应用或许与柯布西耶在萨伏伊别墅平屋面排水的失败经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些变化也引诱着我们继续进行关于柯布西耶的功能主义设计、关于前沿理念与基本功能的讨论与思考。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