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雨果爷爷如何花痴安灼拉
(2015-09-08 21: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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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悲惨世界 |
但凡写过几笔作文的人都明白,写东西有时只是凭着感觉走,而改文章是另外一回事。改文章通常目的性很明确,一份手稿摆在眼前,上面的修改痕迹就等于是作者亲自画出的重点。因此,看手稿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比如说从《悲惨世界》的手稿里,就能看出我们神一样的雨果爷爷是如何花痴安灼拉同学的。其实网上还挂着《悲惨世界》不同时期的两份文字版原稿,从中已经很能看出大文豪对自己笔下这位青年革命领袖的喜爱程度,只不过在手稿当中,这份喜爱之情表达得越发赤裸裸了。
首先是颜值问题。早在最初的那一版原稿中,安灼拉的颜值就略高于一般水平。在街垒训斥格朗泰尔,他扬起的是“俊美庄严的面庞”,抓沙威时又提了一回“俊美的安灼拉”,这应该是关于其相貌最早的描写,定稿中还都能看到。晚些时候题为Les
他目光深沉,眼睑微红,下嘴唇肥厚,易于露出轻蔑的神情,高额。脸上望去只见额头,就象地平线上有辽阔的天空。正如本世纪初和前世纪末的某些少年得志的青年人那样,他有着过多的青春活力,鲜润如少女,虽然偶尔也显得苍白。他已是成人了,却还象个孩子。
在这之后,定稿中是“他二十二岁,看上去却只有十七岁”,不过手稿中能清晰地看到,起初这句话还是“他十七岁”。安灼拉的年龄除了这里以外还提过一回,那是在枪毙铁牙那一节,说的是二十岁。人物出场是在1828年,起义则发生于1832年,如果按照二十二岁推断,起义之时安灼拉当在二十六岁左右。那这个二十岁又是怎么回事呢?起初我以为是约数,但又实在找不到法文单词vingt有表示约数的用法。后来才终于想到,枪毙铁牙的情节在最早的一版原稿中已经存在了,而人物设定出现相当之晚。也就是说,按照雨果最初的计划,1832年时的安灼拉仅有二十岁,那么手稿中的“十七岁”就应该是据此反推的结果。但后来安灼拉成了青年革命者们的领袖,过于年轻就未免显得很不科学。不过,年龄尽可以改大几岁,那少女一般的容颜可不能变。所以,明明简单地改作“他二十二岁”就行,雨果偏要说他依旧像十七岁,可见这个熊孩子到底有多么讨雨果爷爷的欢心。
后面还有这么一段:
如果有个什么康勃雷广场或圣让·德·博韦街上的俏女工见了这张脸,以为是个逃学的中学生,看他的行动,又象个副官,还有那细长的淡黄睫毛、蓝眼睛、迎风飘动的头发、绯红的双颊、鲜艳的嘴唇、美妙的牙齿,竟至想要饱尝这满天曙光晓色的异味,而走到安灼拉跟前去卖弄姿色的话,一双料想不到的狠巴巴的眼睛便会突然向她显示出一道鸿沟,叫她不要把以西结的二品天使和博马舍的风流天使混为一谈。
从笔的颜色、字的行距看来,似乎也是在整体完工之后另添上去的,但我不确定。顺便说一下,上面大段引用的两处文字都直接用了李丹、方于的译本,但我实在不知道这个“副官”是怎么来的。原文中的用词是page,似应为“侍童”之类,和“副官”的形象相差甚远。
此外在街垒里,安灼拉出去巡逻,却发现街垒里的人们已被抛弃。写到他在渐渐变白的晨光中倾听起义者们谈话,雨果忽然回过头来替他添了这样的形容词:“精神饱满,面色红润”(还不是一般的红润,而是玫瑰色)。在这种情境下居然还能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在对安灼拉表示钦佩的同时,我觉得雨果爷爷简直是怀着一肚子的恶意存心来伤害大家。
把安灼拉的美貌渲染到这个程度,雨果爷爷当然要拉上几个人一同看花。枪毙铁牙之后的演讲原本就是后来加上的,已然导致纸面空间相当拥挤,但雨果偏要让公白飞和热安过来欣赏朋友的风姿,故而在纸的边缘添上了很小的几行字,而且和其他字的方向成九十度角,很适合锻炼颈椎。
不过这么一来,安灼拉倒是帅得出离了人类,可怜的格朗泰尔却似乎成了垫背。最初雨果并没有提过格朗泰尔的相貌,一句都没提过,说他如何丑陋的一段全都是后来才插进去的。我疑心这样的修改唯一的目的便是给安灼拉当对照组,一个美如天使,另一个就必须丑不忍视。雨果爷爷大概把他们两人摆在了同一个颜值属性条的两端,写着写着就把属性条朝安灼拉的方向拖了一百点,格朗泰尔那边就只剩下了负值。可是不要急,正反面早晚得贴在一起,再悬殊的差距最后也得相加除以二。
顺便提一句吧,刚刚又仰望了一下《九三年》的手稿,在郭文上断头台那里,雨果写来写去又回过头去加了一句“他从没显得这么英俊”。他眼看就要死了,雨果爷爷您还写这话干什么?您真是够了……貌美如花的安灼拉和郭文最终一个死于枪炮中,一个殒命断头台,可见闹革命这种事情不能单靠脸。
长相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安灼拉外在的冷若冰霜。人物出场段落有几处修改,都很细微,但值得注意。其一是开头“眼中沉思的反射”,起初是“眼中沉思的火焰”。从“火焰”到“反射”,热度明显降了下去。可想象一下吧,若是像原来那样,湖水般蓝汪汪的眼睛里总是喷射着火焰……想想都快要心脏骤停了。其二是插入了一句“他在欢乐中也是严肃的”,其三是给他的言辞加上了“激烈”这个限制。等到起义开始之后,还是在出去巡逻那一节,有一处非常神的修改,那就是“三分之一的军队压在我们所在的街垒上”变成了“三分之一的军队压在你们所在的街垒上”。按照逻辑,安灼拉自己也在街垒上,自然是修改之前更合适。可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人称变动,生死置之度外的冷峻气质立刻就凸显出来了。
哦对了,巴阿雷给安灼拉下过一句精准的断语:“你冷得烫手”,这句话以奇怪的角度挤在某一页纸的左下角上。
关于安灼拉表面上的冷淡性格还有两处非常重要的表现。一处是关于热安之死,枪声响过,公白飞喊了出来,安灼拉则只是看着沙威说“你的朋友刚刚把你枪毙了”,一个喊一个说,情绪上的表露对比很明显。不过这种漠然仅仅是表面上的。用沙威换回热安,即便成功恐怕也只是让热安多活不到一天,类似于马吕斯救了古费拉克,但沙威真的可以长久地活下去。他能同意放沙威一马,可见他绝不是不在乎热安的生死。手稿中可以看出,先前死于此时的并不是热安,而好像是苦古尔德社的某位成员。倘若是并不熟悉的人,他能表现得波澜不惊倒也不足为奇,但遇难者变成了热安,这就真的是在考验安灼拉控制情绪的能力了。雨果这么一改简直是在故意虐待大家——包括公白飞和安灼拉,也包括读者——的心灵。看过书一年多了,我还是无法接受热安一个人孤零零遭到处决的结局。另一处是枪杀炮长的情节,整体都是后加进去的。这又是在折磨安灼拉——他似乎漠然地杀死了对手,结果大理石一般的脸庞上流下了眼泪。雨果爷爷,您干嘛总惹他难过呢……
还想说一下安灼拉的亲吻。第二个亲吻过后,原先并没有说这是他生平仅有的两个吻,可见这种处子一般连初吻都未有过的禁欲感也是在写作过程中一点一点酝酿出来的。
说一千道一万,我总觉得安灼拉外在的冰冷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那半个只留给格朗泰尔一人的微笑。正是有了一贯的冷,才让最后时刻的微微一笑显得无比宝贵,不是吗?
美貌也好,高冷也好,说到底,安灼拉最重要的一层身份还是革命者。从芳龄不过二十的愣头小子到后来大了几岁同时也已略显成熟的起义领袖,这其中发生的简直是质的变化。安灼拉有什么革命经验吗?没有,可又有。说他没有,是因为他以往并没有亲身投入过别的起义。说他有,是因为……他上辈子似乎参加过法国大革命。哎领袖,您这一辈子一辈子的就业面有点窄啊。
于是我们看到,雨果爷爷明明已经说了安灼拉似乎在前世就经历过革命风暴,像见证人一样继承了革命的传统,还不忘回头添上一句“他知道这件大事的全部细节。”不过,光有几句描述可不够,后面还得有具体表现。
比方说,在“安灼拉和他的副将们”一节,领袖大人的讲话先前基本只是简单地布置任务,但雨果爷爷又特意给添上了这样的属性:“玄妙隐晦然而意味深长”,篇幅也长了一点,不仅多出了关于牛的几句,而且出现了“若是需要战士,就必须培养战士”这种话,多像是哪位革命者写的论文啊。而在公白飞问到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准备停当,先前安灼拉一口气回了长长的一大段话,现在则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梅恩便门”之后沉思片刻,然后才详谈了梅恩城门的具体情况,又添上了工人们的聚会地点和时间。这样一来,安灼拉不仅稳重了成熟了,而且对工人的活动情况了如指掌,学运工运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革命水平顿时高出一个层次。此外,雨果还让他在路上脑补了半天伙伴们热火朝天发动群众的情景,表现出了他对朋友的了解程度,这正是作为领袖人物的知人之明。但最有趣的倒是雨果爷爷小小的坏心思:他专门在安灼拉的话里加出一句“他们拿多米诺骨牌打发时间。”明知工人们整天打牌还派了格朗泰尔前去,可见领袖大人深知其他朋友的性格,却惟独摸不准格朗泰尔的脉,笑。
至于街垒顶端的那段著名演讲,演讲之前添了很长的一段,也就是说安灼拉接受了公白飞影响的那一整段文字。乍一看来,其中说安灼拉不够完美,似乎是在批评他。然而接下来,雨果爷爷就开始谈论他几年里的进步了。又要革命又要文明,这么个调调一出,雨果究竟是在贬人还是夸人,这也就不用多说了。演讲本身也是写着写着越来越长,一方面变得越发理想化,一方面也出现了许多相对具体的主张。革命这种事情,一切拘泥于现状不行,但一味天马行空肯定也不对。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在一起,方能既有通向未来的远大目标,又有立足眼下的实干精神。
另外还有安灼拉在众人眼中的威望。在街垒里,安灼拉曾建议众人睡上两个小时的觉,还曾经命令一部分人撤离街垒。睡觉这个建议只有三四个人采纳了,而撤离街垒起初众人大都不同意。单这么看来,大家也并非都肯听他的话,可雨果爷爷偏要专门告诉我们,“安灼拉的建议就是命令”,“安灼拉是彻头彻尾的领袖”(原文直译是“安灼拉直到指甲尖都是领袖”),这是怎样一种气场啊。
当然了,单有思想和气场还远远不够,作为革命领袖,他还得有战斗力。枪毙铁牙那段情节早就有了,但铁牙杀人之后感觉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这话最初是“突然,他觉得一只手用鹰爪一般的力度猛扑向肩头”,后来变成了“话音刚落,他觉得一只手用鹰爪一般的力度落在了肩头”。从“突然”到“话音刚落”,给人的感觉是时间衔接越发紧促,简直让人怀疑安灼拉是如何像神一样冷不防从天而降的。至于由“猛扑”到“落在”的变化(原文中分别是s’abattre和se
再回到原题,暂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我深深地觉得,尽管雨果爷爷最后让安灼拉挨了八枪,但他到底还是很爱安灼拉的。您看,就是夸自家的亲生儿子也没有这么夸的吧。